电视播放京剧《战宛城》,阵容可谓强大,值得纪念。景荣庆耄耋高龄偕子景琏琏演曹操,奚中路和张幼麟两位当今最红的大武生分饰张绣、典韦,而邹氏一角由艺宗荀、筱两派的青年演员常秋月担当,都是一时之选了。
这出戏如今并不常演,过去的一段时间还被禁过,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里面的邹氏“思春”情节。这次播放完毕,“思春”的表演又成了焦点,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很多网友回忆起此戏能手陈永玲当年的演绎,并以此为标准审度常秋月的表现,有的夸赞,有的斥责。有一段评论是这样的:
“看陈永玲的‘思春’,就觉得筱派的美,表演的可爱。丝毫没想到淫不淫的问题。常秋月的‘思春’,与陈老的相比,加了一些东西。恰恰是那些加进去的东西,让人有‘淫’的感觉。如伏(原文为‘趴’字)在桌子上扭动身躯之类的‘自然主义’表演,已经不是‘写意’了。还有一点,我觉得陈永玲的做功源于‘心’,但是不放荡,相反很含蓄,很收敛,又不失张力。常秋月有些动作做得过火,不好看,无蕴藉之美”。
我觉得这段评论很不错,提到了几个关键的艺术问题:1、“思春”的美与淫;2、常秋月加的戏是否得当;3、“写意”的表演精神。
我的观感是,对京剧中类似“思春”这样的情节应该有比较宽容和客观的态度,不应该过度夸大它的所谓负面影响,更不能以此对演员作出苛刻的嘲讽。在百年前,前辈们编演这样的情节,决不仅仅是为了取悦观众的,它不但是对真实人性的展露,也是对封建贞节观的质疑,同时更是对京剧艺术表达能力的挑战。筱派一些表演的可贵之处,也是它区别于其他旦行流派的地方,正在于这种适度的人性张扬和披露,把“性”这个在中国一直很隐晦但很真实的东西,根据情节的需要,展现到了舞台上。就此意义而言,我们应当倍加珍视京剧中的“思春”,不要在艺术范畴之外过多的扣帽子、套枷锁。京剧的表演当然要美,但也求真。有的流派是宁肯舍美而取真的,比如老生的麒派,绝不因“美”害“真”(见周少麟著述)。大多古籍评语里对《战宛城》的邹氏,都予以一个“淫”字,在这个特定剧情中,“淫”就是邹氏的“真”(至少是主要层面的内容)。当然,作为京剧表演艺术,在表现时要通过程式化的美的形式来概括,“真”是有底线的,但这个底线正是演员要在舞台上多次尝试探索,时而过火,时而不足,最终找到“思春”美与淫的最佳契合点的。“陈永玲的做功源于‘心’,但是不放荡,相反很含蓄,很收敛,又不失张力”,陈永玲的含蓄、收敛,是否跟他演出时的年龄、演出时代观众的接受程度也有关呢?青年演员常秋月既宗荀又宗筱,必然要注意到荀、筱之间的差别,拉开表演的距离,“过火”一点还是可以谅解的,也好大胆地触到艺术上求“真”的底线。
常秋月本人并不是个妩媚性感的女性,而是个直爽机灵的人。她的“思春”表演如果让人感觉到了意“淫”的话,某种程度上说是她的个性和能力在表演上的突破。总体上看,她的表演还是在美的范畴内的,没有丝毫低俗的感觉,而她要塑造的邹氏也确实被评定为“淫”(毛宗岗语)。当然,并不是说常秋月的表演很准确,也允许大家有见仁见智的批评。事后我浏览了一下她的博客,她的留言颇让人感慨:
“看了戏迷们对我表演邹氏的褒贬评说,我真是幸福!那么多的朋友都还记得陈师的艺术!仍在回味他的表演,陈老师在天有灵一定会开心的!在骂声中成长,会使人加快进步!正如当年陈师表演完后褒贬不一同样,他还是坚持着自己的信念.感谢所有观看宛城的朋友们,并对大家的直言不讳深表感激!你们真可爱!戏迷万岁!我一定会再接再厉!”
这正是一个青年演员应该有的态度啊,让我们相信她会不断精进自己的艺术的。
常秋月在《战宛城》“思春”的表演有一些不足之处,我对旦角了解不多,也能看出几个小问题。比如,邹氏的“身份感”弱了一点,作为太守张济的续弦,大将军夫人的味道淡了些,尤其是【慢板】后的几个身段幅度偏大,也过于利落了;再者,她后来的一系列身段,有的目的性不明确,交待的含糊,像是在“为舞设戏”。比如扑蝶,就被很多人误解为逮鸟了,可以再推敲一下;还有眼神的运用在这一场里少了些,那是可以点睛的东西,这样的女人往往很会利用眼神,而不大用肢体的。
有些细节,常秋月改得也很合理。比如陈永玲演出时,揉肩一段慢慢将手滑至胸前爱抚(只是点到而止),也是在展现邹氏的“饥渴”和“淫”性;作为女性演员,常秋月去掉了这个露骨的动作,而是略增大了揉肩的幅度,效果是一样的,但如果此时眼神再有细微的变化,就更好了;再说“闹耗子”,耗子暗讽邹氏的不节(“不洁”的谐音),两只老鼠交欢闹春,更是勾勒了邹氏内心的孤闷和骚动。常秋月学戏时敏锐地发觉老师用手帕去盖老鼠后,又拿起来擦了擦嘴,觉得有点看着“脏”,于是改为丫环上台时再递一块手绢,得到了老先生们的认可和鼓励。这都是她细心和勤于思考、敢于变化的地方。
常秋月每演一出新戏都自费置一身合体的服装,并加以设计修改,这对于青年演员是很难得的品质了。《战宛城》里的一身仿尚小云此戏的黑丝绒衣,效果就很好,也附合邹氏孀居的情境。她踩跷的功夫也没有退步,可见台下的用心和辛苦。
查考《汉书》和《后汉书》,汉代女子出嫁一改先秦晚婚的传统,从十三岁到十九岁(虚岁)的都有。邹氏不是张济原配,据书记载比侄张绣还要小十岁。可以判断她和张济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老少配,她在《战宛城》里的年龄不会是三、四十岁,而应该在二十出头的妙龄。曹操进城酒醉,问心腹人“有妓女否”?侄男曹安民荐邹氏,一见大悦,竟说:“我允张绣降,为夫人故。……今宵愿同枕席,随吾还都,安享富贵,何如”?邹氏拜谢而从之。汉代奖励贞节,可鉴班昭的《女诫》。可《三国》里好色的英雄却很多,尤喜有夫之妇,董卓、吕布、曹操、关羽……不胜枚举,曹操曾多次因美色而兵败,其实他的父亲曹嵩就是个好色的人,也算是遗传吧。战宛城的失利十分惨重,长子曹昂、侄儿曹安民、大将典韦都战死了,连爱马也被射死。乱战之中曹操早把邹氏弃之一边,《三国》中也没有写她的下落,想来死于战场也是合理的。在曹操眼里,邹氏不过还是个泄欲的工具和玩物,和一个营妓没有差别。这虽是邹氏淫性的报应(其实也未至于一死),但也不免让人觉得其可怜之处。一个古代英雄的成功,背后要牺牲多少男儿的血肉和女子的悲泪呢?
最后抄一首小诗,给那个正在“思春”的二十出头的小妇人邹氏吧:
“我本飘零人,薄命历苦辛。离乱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含泪为君寿,酒痕掩征尘。 灯昏昏,帐深深,浅浅斟,低低吟。 一霎欢欣,一霎温馨。谁解琴中意?谁怜歌中人? 妾为失意女,君是得意臣。
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亲? 薄酒岂真醉,君心非我心。今宵共怡悦,明朝隔远津。 天下正扰攘,四野多逃奔。须臾刀兵起,君恩何处寻。 生死在一瞬,荣耀等浮云。当君凯旋归,能忆樽前人? 灯昏昏,帐深深,君忘情,妾伤神。 一霎欢欣,一霎温馨。明日水头,遗韵埋香魂”。
本贴由裘迷于2007年4月09日14:04:57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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