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山城梅兰芳”

十年前，我曾结识来南昌献艺的重庆京剧团梅派男旦艺人沈福存先生，有缘接连欣赏了他主演的四个精湛的京剧节目（《凤还巢》《汾河湾》《算粮登殿》《贵妃醉酒》），带来一次又一次巨大深刻的美感享受。特别是，其中承他惠赠最好戏票的两场，让我能够酣畅浓情、赏心悦目地从容品鉴他高超的表演艺术，使我好些天都沉浸在一种兴致勃勃的审美历程之中，让我不断回想、反刍和留连。有些剧艺场面甚而精美绝伦，达于如幻似梦的地步。为他，也为我，很想写篇文章纪念这人生美好经理的片段，纪念这浮生难得的艺术交游。为他，是试想抒情地留下以文字编织的录相，为一位美的生活的创制者奉献诚挚的京剧爱好，一种探美的奇异的精神状态，或许，还反映一些爱美生活的自我剖析。

沈福存君的男旦艺术表演，起丰富的艺术美丽足以引起许多美好的回忆与联想，让我屡屡怀想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张君秋等许多京剧男旦艺术大师的深湛演技。让我形成一种对于往昔欢乐的沉湎。甚而，还可产生一种在艺术欣赏上奇妙、欣慰的补偿。那是指，从童年起，我观赏过很多京剧名角的表演，固然看得很高兴。但回忆当时不免有这样的一些遗憾：或许是，座位很好，看得很清楚，听得真切，但年龄还小，不懂艺术，只是浑然的美感和喜爱。或许是，座位或远或偏，不能看得清晰逼真，难免雾里看花，冲淡艺术幻觉。或许是，鉴赏力渐增，座位也好，但岁月无情，名家名角表演时的垂垂老态和肥瘦失当，引起令人怏怏的美感幻灭。艺术欣赏的往昔欢乐中包含这么一些冷暖自知、难以言传的感受。连看四场沈福存先生的精湛表演，前述种种遗憾竟是无形中的到满意的补偿。

真是一位稀有的京剧男旦艺术中的佼佼者。他的扮相、身段、唱腔、眼神、做派、风韵，让我清楚地看到许多京剧男旦名家青年、盛年时期的身影、仪容。其嗓音清亮爽朗、圆润。游丝婉转、脉脉传情的歌唱，始终那么楚楚动人。描慕古代美人的忧怨喜怒、谈吐举止始终那么舒卷自如，大方烫贴。借助轻灵的水袖、婀娜的舞姿，配以嘹亮的京胡，构成温文雅静的台风、妩媚悦人的韵律和瑞丽凝重的角色造型。

沈福存才华四溢的演技中，很擅长处理潜台词，善于用细小的动作表达欲言又止的心曲；善于在间歇闲空之处，夹缝做戏，填充传神之笔；善于以体贴得体的优美动作和剧中人交流应对；善于运用婉转悦耳的低音花腔，透着大家风范；乃至，善于处理静场，收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戏剧效果。

沈福存的戏里，起音乐形象的声腔塑造，许多地方令人叫绝。俏丽柔婉为主，加以低回顿挫，一波三叠，骀荡摇漾。令人遐想，兰惠之芳，出于幽谷。此时，人物进入角色，角色入于美的化境。于是，知音的观众对他美妙的歌唱，准确、得当的给予波涛起伏的掌声与喝彩。结局是，绕梁三日，余韵未歇。

男旦表演的传统艺术，掌握多么不易。这是我国古老剧艺高难度的特有技巧。是许多前辈伶工呕心沥血、精工琢磨的艺术杰作。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演员从男性变为女性，而且化为古代美女，而且使之体态轻盈、能歌善舞，该有多难。此种戏剧角色美化的塑造过程，经过多少由形到神、由情到声的复杂精巧的戏剧转换。此中，包括传统戏曲严密的艺术规律，包括传统表演程式生动活泼、丰富多彩的艺术实践。作为古典戏剧，作为长于象征写意为主，借虚传实的京剧男旦的表演艺术，在世界剧坛应是独树一帜、别开生面的。难怪，半世纪前，梅兰芳、程砚秋两位京剧大师献艺于欧美舞台时，国际文艺界满座倾倒，为之征服，惊为奇迹，盛赞梅程塑造的艺术形象是美的化身、诗的天使。

沈福存的深湛表演，有其规范，有其渊源，而又运用之秒，存乎一心。造诣能够如此，实在稀有。因而，他的每场演出，观众无不报以热烈赞美、感谢的掌声。那时，我不仅鼓掌，而且曾经是专诚拜访者。

首次会晤是夜访。事先投函表达了来意。他欣然接纳，派人在庭院迎候。他很忙，竟然乐于接待，乐于侃侃交谈，是我未曾料及。深知，他的戏码都很吃功夫。艺术操作那么繁重严谨，他必然很累。我心情矛盾，既盼望倾谈尽兴，又愿他缄默养神。他豪爽地选择了前者。叩问之下，简介了数十年学艺献艺的经历。要言不烦，朴质稳重。叫人感到亲切热枕，完全不像彼此本是素昧平生。我也比较完整地谈了我的审美观感，评点了沈氏表演的神来之笔。他很谦虚，答以“您别尽说好的。对我们的表演，感到欠妥之处，或听到别的观众任何批评建议，都请直率相告。这样做，是很实际的帮助。”如此谦逊，为之感动。便就他演唱的剧目中，剧本结构、场次安排、情节处理、唱词推敲等方面提了一些近乎吹毛求疵的意见。这位豁达大度的艺人，竟然重视了我这门外汉的若干设想。我们的交往是短暂的，仅仅几次的会晤，使我燃起一种热望。在交谈中我还产生一种愿望：目前长于男旦艺术的京剧演员屈指可数。作为竞争，对手不多。以沈的艺术素质、高潮技巧和奋进不懈，其前景非常广阔。愿他发挥自己艺术个性，发展自己的艺术风格，在推陈出新、自成流派的方面努力。也许，由于一种艺术共识的默契，一种不约而近的艺术好尚，彼此不少想法容易相投，彼此交谈便也无所拘束了。

那些好戏连台的日子，除了沈的精妙表演，沈的几次终场谢幕，给我印象也深。尤其是最末尾的那一场。几千瓦的舞台灯光璀璨的照明；舞台背景张挂古朴典雅巨幅的菊黄帷幕，缤纷闪灼的放射锦织丝绣的绚烂光泽；旋律俏丽、和声嘹亮的京剧交响伴奏，渲染出一派雍容优雅的华贵气象；主角的卓越表演，始终在观众痴迷殷切的信赖中舒坦展开。千百双渴望、友好的眼眸，形成亮得透明的夜光杯。优雅的表演新颖悦耳，抑扬贴切的唱腔，便是斟入杯中的葡萄美酒。这座迎接过梅兰芳、尚小云、荀彗生诸位大师的南昌剧场的大厅，不时爆发如潮的掌声，舞台上下迅速形成敏锐、欢快的心灵感应。全场弥漫与平日迥然不同的活跃气氛。观众带来平素少有的亢奋。炽烈的舞台照明使整个大厅笼罩着带有奶色的雾气。沸腾的观众中，有着不少顾曲行家。他们之间不时低声耳语：“功夫真是到家了。”“神态不亚当年梅郎”“要不然，谁会管他叫山城梅兰芳”整整一晚的辛劳演出，终于引人入胜、功德圆满地完成。戏演到高潮，观众情绪也激荡到高潮。深垂的紫绒幕布徐徐合拢，戏留给人们很长的回味。整个大厅很快便响起很脆很齐的掌声。代表赞赏的语言，传导感谢的新心声。这位享有新的成就、新的礼赞的艺术家便一次又一次的谢幕，感激观众的厚爱，答谢萍水相逢的激励。相识何限，知音难求啊。谢幕先后三次之多：

第一次谢幕，主角用戏里美人原有的舞姿、典雅娴静的风格，向满厅狂欢的观众行礼。他仍是剧中的那个“她”。

第二次谢幕。再一番频频的鞠躬，而且彬彬有礼地用轻轻拍掌答谢犹如春雨的掌声。人们感到，致礼者又像剧中的“她”，又像演员本人的“他”。

第三次谢幕，沈福存先生以手示意，请配演的剧中人，劳累一晚的乐队鼓师、主要琴师以及其他幕后劳动者，一同接受掌声，一同答谢观众。“她”已渐渐恢复日常社交的风度，频频鞠躬再鞠躬。“她”毕竟是“他”，他让观众缓缓地从美幻中走出。煞费苦心在舞台上认真塑造的妙龄佳人已渐褪去“她”的藻饰，解卸“她”的戏容，还他男儿本色，而且已是年近知命了。因而，观众更是钦佩他在表演时的神奇加工。

作为观众之一的我，亲眼目睹这位荣幸结识的梨园朋友，深沉稳重的谢幕、雍容大度的谢幕、谦恭有礼的谢幕，使我悠然遐想，大概再过十年，他将胜利完成他的历史使命。将向广大的艺术知音，深情谢幕，退出舞台。而用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京剧艺术中的男旦将是一个历史名词，男旦表演的艺术将是一种历史痕迹。男旦将在中国的戏曲舞台谢幕。这位可敬的梨园朋友将义不容辞地接受另一历史使命，他将承先启后，把自己浑身的绝招，琢磨了一辈子的瑰丽精工的旦角表演技巧，去培养更多的天生丽质的女弟子。

十年过去了，我怀念这位可敬的艺术朋友。谢谢他给了我很多舞台以外的学问，让我在京剧艺术的广阔天地作了一次审美的回想与眺望。

本贴由小牛于2008年2月25日09:21:03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