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与马连良

通过卫星电视，我看到了奥巴马参加竞选时的上场姿态：一路小跑跳上讲演台，挥着拳头直对下场门的听众。他嘴里不停喊着某个简单的词组，每喊一次，都能得到听众赞同的呼声。后来，我从报章介绍文章中得知：他喊的是“改变，改变！”大约美国民众对国家现状有些不满，于是他这简单的词组才能得到如此的回应。另一位竞选人希拉里台风则不同。电视中她稳健地站在了台的中心，一字一句述说着什么，有些咬文嚼字，同时用手臂的动作加强语意的表达。每当这些字句说完，观众中同样爆发欢呼。几周之前，奥巴马就开始领先，希拉里有些急切，而奥巴马越发沉着，他甚至数次讲出“少输就是赢”这样的话语。不是么——自己已经领先了，对手越是忙乱，就越容易急中生错。只要不出大错，最后的胜利就是自己的。希拉里有些急了，曾连续在讲演中被指控为撒谎。她曾说俄州有一名孕妇打算进某家医院生产，但没带够必须交纳的100美金而被拒绝。等孕妇被迫转院为时已晚，最后母子双亡。不料这家被影射的医院站出来辟谣，说那个孕妇享受医疗保险，同时从来也没有被医院拒绝过。另一个例子是，希拉里曾说自己冒着被枪击的危险访问波黑。这显然是没有的事。奥巴马立刻批评对方夸大自己的外交经验。换言之，奥巴马力求自己少输，但抓住对方为求赢所不慎发生的失误，这就造成了对方的多输。奥巴马立足稳扎稳打，只要求在整体上能赢到最后。就因这句让人深思的话，我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想起马连良，甚至梅兰芳。

在1919年之前，马一向是正宗的谭派老生，这年他录制了好些张唱片，张张嗓音高亢，力气饱满。可后来他身体出了毛病，还影响到嗓音，于是他审时度势改换了表演风格：以表演为主了，还钻研并生发着唱腔，但不是谭派了。经过几年的坚持，社会给予承认，世称有“马派”这一号了。但在老前辈那里，这马派离开了正宗，还是谈不上的。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在中国戏曲学院读书，其中有一门京剧音乐课，教唱的是位老夫子，旦行唱腔只选陈德霖与王瑶卿，老生则只选谭鑫培与余叔岩。马连良一段没有，连梅兰芳也仅有两三段。但世风是欢迎马连良的，前期四大须生中马排位第三，到后期就由他领衔了。但他自己心中也不是没有矛盾，六十年代他收了几个年轻徒弟，夏天，他坐在院子里的大藤椅上，对旁边小板凳上的徒弟说：“你们要学，就先学我的民国十八年（即1929年）。必须先有这个底子才成……”他没有说出的烦恼，是社会上的一些马派，专门突出他的“大舌头”发音。确实，马先生到了六十年代初期，早就是名满天下，在老生中早就是头牌位置，“少输”指犯不必要的错误，那就肯定是赢——领衔的位置就无可动摇。

说到梅兰芳，可以从他与程砚秋的关系谈起。程早年拜师于梅，执弟子礼是很恭谨的，《梅兰芳》大型画册收录程早年以弟子身份送给梅的照片。梅兰芳生得其时，早早就高居云霄，不是哪个后辈轻易就能追赶得上的。加之1930年访问美国得大成功，归来后声誉更是不得了。1932年，则是程砚秋奋力追赶的关键一年。1月1日，程虚岁三十，他登报声明改名“艳秋”为“砚秋”，易字“玉霜”为“御霜”。同日他收荀慧生之长子令香为徒，荀与程都在拜师仪式上发表了很友善的谈话。从1932年的元旦开始，程就先声夺人。随后1月4日，程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一封留别书，说自己打算游历法、英、德、意、比利时、瑞士六国，历时半年至一年，“考察他们的戏剧原理与趋势，带一个有系统的报告回来，以为我们的参考”。程声明此行的目的，是比较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当然比较双方的戏剧更是题内之意。最后还讲，“行期已经迫近，各位前辈及同人处，恐不能一一登门告别。请多多原谅，敬祝健康……”1月5日，梅兰芳在家里的缀玉轩设宴为程砚秋送行。席间，梅兰芳致辞说：“玉霜是我的一位好朋友，相交有十余年。我很相信他的聪明才力，远在我辈之上。我的知识有限，不能供给意见，还望各位先生给予指导。”明明元旦程刚声明改名“御霜”，可梅氏此际仍呼“玉霜”。其实在更多场合，梅称呼程为“老四”，因其在家“行”四也。（被梅兰芳称“老四”者还有叶盛兰，他在兄弟间也“行”四。）随后1月5日，北平市长周大文在私宅设宴款待程，梅兰芳出席作陪。1月11日，北平公益会饯别程，出席者一百二十余人，由梅兰芳担任主席主持大会。1月12日，民国要人李石曾在中南海福录居设宴饯别一位法国教授与程砚秋，梅兰芳依然参加。次日法国教授与程砚秋离开北平赴天津，梅兰芳还去前门火车站送行。这些活动在明眼人张伯驹看来，则有这样的感慨：“梅、程本为师生，是时程有凌驾其师而上之势。梅氏之友好多有不平，乃挽余约梅兰芳、余叔岩合作，发起北平国剧协会，募得各方捐款五万元作基金……”这现象在梨园也都是明摆着的，试问梅兰芳为何依旧我行我素？我主观猜想，他心里就装着个“少输就是赢”的思想。他从二十年代成名以来，一直天马行空，没任何人能挡住自己，只要自己不犯战略性失误，别人就无法改变他的领衔位置。因此说，尽管他面前也时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梅兰芳心里是笃定的。

后来，曾有人当面质问李石曾，何以如此大力支持砚秋？李答曰：“非我之故，乃张嘉璈之所托耳。”张氏何人？盖张氏与捧梅兰芳的冯耿光同在中国银行任职，两人关系势同水火。冯是捧梅的，张就要通过捧程来打击梅。张伯驹最后感叹说，轻松一下：“由于巨商、政客之争权夺利而造成两艺人、师徒之互斗，盖非幕外人所能知也。”

最后容许我调侃两句，轻松一下：奥巴马是马，马连良更是马，但他俩加到一块，并不是老舍先生的《二马》。

（摘自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