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底,《梨园春》举办了李树建的个人演唱会,对于他的戏曲人生轨迹,他的人品、戏德做了深入介绍,并对他三十年来艺术上所创业绩做了比较系统的总结。

在这期节目里,主持人小戈同他走上了生他养他的豫西汝州市一片故土,在典型的豫西农村幽静的院落里,看到了李树建孝敬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的画面,不禁让人为他的孝心而黯然神伤;如今这位官运亨通,几乎囊括了戏曲界所有奖项的艺术家荣回故里,也没有忘记他的父老乡亲及昔日小伙伴,画面里给出了几个镜头,勾勒出他重情重义,丝毫没有他以名家自居的平民本色。

李树建从三门峡市豫剧团,到河南省豫剧一团,后来又到二团的经历,先后排出了《清风亭》、《程婴救孤》和《苏武牧羊》等几部大戏,在戏曲行业不景气的今天,先后以团长身份把这几个院团带出了困境,充分展示了他的智慧和领导能力,也展示他对豫剧事业的执着和进取精神。

看了这期节目后,对他的人品、戏德和领导才智我无比赞扬,对他的艺术我持肯定态度,但对他的戏路和哭腔,却有一些看法,这将是我下文要讨论的。

(一)李树建声腔艺术的雏形

李树建小时候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有戏曲基因的他当了一名宣传队演员,但他一心想进专业剧团,结果不遂心愿,如实地说到他考了多次也未被录用。直到1979年他年满17岁,才被洛阳戏校录取,进入了学戏生涯。

李树建在洛阳戏校学习期间,于1980年春天,和哥哥带着病重的父亲到郑州看病时,医院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了戏曲《杨金花夺印》中寇准的唱腔。唱腔如此粗犷豪放,气息悠长。是谁唱的啊?嗓子真好,厚醇得好像白干酒,浓烈,火辣,闻起来就觉得韵味好。这段唱立马吸引住了李树建,他手舞足蹈跟着旋律哼唱起来,竟然暂时忘记了地上躺着的生命垂危的老父亲,并且还挨了哥哥一巴掌:你傻啊,父亲快不行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唱戏!

回到了学校,李树建仍然没有忘掉在郑州医院偶尔听到的那段唱。这唱段猛一听感觉有点土,但越琢磨越有味儿,越听越好听。有一次,他在校园里遛达,嘴里不由自主地哼着:“校场比武夺帅印,回头不见众朝臣。……”

这时也在校园里遛达的一个老头儿叫住了他:那位同学,你过来一下。

他闻声跑了过去:老师,你叫我?

老头说:你喜欢王二顺?

他说:王二顺是谁?

老头说:你不知道王二顺,怎么唱他的《杨金花夺印》?

后来李树建才知道原来自己唱的是豫西调名家王二顺的唱腔,此时王二顺已经逝世,想拜师也拜不成。接下来,他就到处打听、寻找王二顺的资料。并且找到王二顺的爱人、洛阳名旦马元凤,让她给自己介绍王二顺是咋唱的。

自学两个多月后,李树建借剧团在洛阳大会堂演大戏的机会,自荐在演出结束后清唱了一段王二顺的《杨金花夺印》。两分钟的戏赢得了10次掌声,等他一唱完便有几十个戏迷跑到后台说:“王二顺又活了!”从此,20岁不到的李树建闯进了洛阳戏迷的视线,给他身上贴上了王二顺的标签。

从此,他就喜欢上《杨金花夺印》中寇准的唱腔,并且喜欢上了王二顺。可以说,王二顺的唱腔对李派影响极大,下面我引用他的自传中的一段原话,看看他本人是怎样说的。

王二顺是豫西调大腔大口唱腔的杰出代表,有着本嗓下五音行腔,嗓音宏亮,音域宽厚,刚柔结合,行腔自然,优美动听,到老声誉不衰。因为他的功底厚,专攻武生,兼演须生、花脸,能文能武。难得的是他在真嗓唱功练好多年之后,又紧跟随着旦角引起的升弦过程,从B调起,半度—度地升高,他也把嗓音逐渐锻炼,力争撵上弦,终于唱到了bE调;他在吸收旦角唱腔的基础上对自己的唱腔加以改革,成为豫西调靠山簧调男唱腔的创始人,在豫剧男声唱腔中独树一帜,为豫剧男声唱腔开辟了道路,并为豫剧男唱腔演现代戏作出了贡献。

1977年,王二顺的去世,使豫西调男演员真嗓唱腔后继乏人。

学校老师根据我的条件,让我主攻须生,我本来唱的也是“二本腔”,有点唐派的味道。我把与自己行当相关的几个豫剧著名人物进行了比较,豫东调的唐玉成“红脸王”已经去世,而且由于唱词和唱腔的原因,主要流行在商丘一带,自己身在豫西,学习不便,而且不易拥有自己的观众群。赵义庭文武兼备,早在40年代已经走红,可后来一直为人配戏,到老也没自己像样的生角代表作品问世,对赵义庭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同时也给后来的须生演员提了一个醒,必须创作出以须生挑梁的代表性作品。沙河调的刘法印也因种种原因影响面有限。唐喜成的“唐派”最为流行,影响也最大,观众熟悉,学习唐派容易立足,但唐派弟子较多,竞争也就比较激烈,想出人头地也非易事。

我经过比较把目光转移到了豫西调。自己是豫西人,学豫西调得天独厚。早期的豫西调剧目,多是以生、净为主角的历史故事戏,曾涌现出不少著名生角演员。比如文武须生“戏状元”杨小德、被誉为“十八家老国公”中有文武老生老盛三(盛金声)、“万将无敌戏班”中的纪连喜、杨庆贵,“三张一周”中的张小乾、张福寿、张同庆和周海水均红极豫西,老生王遂朝(艺名狗尾巴)有“活唐成”之称。到了近现代,王二顺应该是豫西调生角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可惜的是在其艺术的成熟期去世,否则完全可以扯起“王派”的大旗。学习王二顺唱腔的也不是很多,应该说属于“冷门”。在大家都学唐派的时候自己独辟奚径,学学王二顺,没准也是“一招鲜,吃遍天”。

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把自己的学习重点放在豫西调王二顺的“靠山簧”。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几位老师,他们也认为这是一条捷径。


(二)李树建艺术的发展

正向上文所说,李树建认为在豫剧生行流派中,唐派弟子较多,竞争激烈,想到若出人头地也非易事。而学习王二顺唱腔的也不是很多,应该说属于“冷门”。在比较之后,他根据自己嗓音条件,选择了后者,这是他睿智的地方,也是他后来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所以他毕业后到了三门峡市豫剧团,比较快地就排演了《杨金花夺印》这出戏,在豫剧舞台上站稳了脚跟。

之后不久他当了团长,于1990年剧团决定排《清风亭》,这步棋又是一步胜着。《清风亭》是清代花部乱弹作品,一作《青风亭》。《清风亭》是个历史悠久的戏曲传统剧目,《清风亭》的本事源于孙光宪的《北梦琐言》,曾经被宝卷、鼓词等曲艺形式广为传唱,进人戏曲领域后至清代雍正年间成为花部常演剧目,在人民群众中影响巨大。这出戏的故事早已植根于民间,它宣扬一对卖豆腐的老夫妻,收留了在清风亭上被遗弃的孩子,并含辛茹苦将其养大成人的传统美德;鞭挞了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不孝子张继保。“不孝子要遭雷轰”成了老百姓教育后代的一句民谚。

这出戏是京剧名家马连良的主要作品之一,也是我们豫剧解放前就演出的剧目。早在1956年河南省首届戏曲汇演上,我省早期著名戏曲教育家周海水(1894——1965年)及被誉为豫西梅兰芳的男旦燕长庚(1895——1981年)就曾展览演出了豫剧《清风亭》的片段。《清风亭》京剧在先,还是豫剧在先?至少演出年代不相上下,笔者无从考证。

1992年三门峡市豫剧团带着这出戏进京演出,刚刚30岁的李树建在戏中饰演张元秀,以其厚重质朴、古朴苍劲的豫西调唱腔,稳健大气的表演,征服了评委,一举夺得梅花奖。

李树建出名了,《清风亭》成了李派艺术的奠基石。比起唐(喜成)派及豫东唐(玉成)派,李树建属于豫剧生行的新生代演员,比起那两个流派来说他要幸运的多,那两个流派的创始人已早过了评梅花奖的年龄自不必说,他们徒弟众多,有哪一个荣获梅花奖呢?所以我曾说过:他是豫西调“十八亩地里一颗苗”,这里除有单根独苗的意思外,还包含对他的期许,希望他孤身奋战,虽势力单薄,要力尽可能完成豫西调、豫东调及唐(喜成)派老生流派的均衡发展,使这几个生行流派在豫剧百花园中,也像豫剧六大旦角那样,呈现一种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态势。

随后李树建在梨园不停地耕耘着,接着他和他的同行们又把“触角”伸进了我国古老的戏曲宝库,选定了《赵氏孤儿》(京剧中还有一出反映同一题材的戏叫《搜孤救孤》。后来被河南编剧陈涌泉先生改编为《程婴救孤》)及《苏武牧羊》两出戏。其中纪君祥的《赵氏孤儿》是元代杰出的历史悲剧,早在十八世纪就传到欧洲,被译成法、英等国文字,法国启蒙思想家、作家伏尔泰把它译成《中国孤儿》。《苏武牧羊》的历史更早,故事见《汉书·苏建传》,元周仲彬《苏武持节》杂剧及明人《牧羊记》传奇。此剧原名也叫《万里缘》,为王瑶卿编。1931年,马连良将《万里缘》重新整理,突出了苏武威武不屈、忠贞爱国的主题,强化了苏武的戏份,自此定名为《苏武牧羊》,也和《清风亭》、《赵氏孤儿》一样,成了重唱、重念的马派代表剧之一,看来李树建非常崇拜马连良。

由于如今成了李派代表作的三部戏都是中华戏曲的瑰宝,加以翻新立意上更能站得住脚,连他本人也很欣赏,被誉为“孝”、“义”、“节”(是否这三个字?)三部曲。在《清风亭》中获得梅花奖后,他主演的《程婴救孤》、《苏武牧羊》又一鸣惊人,取得了二度梅等诸多奖项,完全确立了李派的地位。有人说他的这两出戏是大投入、大制作,是靠钱嗡(河南土话有这个音,但字典查不出来,只好用一个象声字来代替)出来的。在经济社会中,他能筹集来资金,也算他有本事,你管他是不是是靠钱嗡出来的毫无意义。

(三)李派艺术声腔特点

李树建是宗豫西调的,有必要先简介一下豫西调。

豫西调的前身是靠山黄。为什么叫靠山黄(也叫靠山吼)呢?因为豫西地区多山,早年戏班子在农村高台唱戏,常选一处靠山、避风、聚气的地方搭建戏台,因其唱腔粗犷豪放,演员大腔大口地唱,大有摇山震谷之势,故得名靠山黄。靠山黄系板腔体音乐,原来皮胡琴(京胡)是它的伴奏主弦。伴奏中音乐随音不随字,你唱你的,我拉我的。老琴师说,靠山黄戏里弦子把最舒服,拉起了像坐轿一样活色,容易上瘾。整个靠山黄弦乐给人一种轻松明快、活泼热烈的感觉。至于说到靠山黄是如何演变、发展成豫西调的?有一个顺口溜这样说:“越调底儿掺皮黄,罗戏窝儿里出粗梆”。这句民谣说清了豫西调是由罗戏、越调及皮黄为“母体”而衍生出来的“大杂烩”。当然,在豫西调的形成过中也少不了吸纳本地风俗、民间小调的营养。 男声用大本嗓演唱,浑厚铿锵;坤腔朴实细腻。这种唱法很受百姓喜欢,随之发展成了“西府调”(即今豫西调),基本保留它的原生态。

单就豫西调生角而言,因为原来豫西调也以生角挑大梁,生角演员人才济济,至今已经历六代:早在清代末年,老盛三、张妞、喜连、杨小德等都是红极一时的著名须生,他们应该是有史料记载的豫西调第一代著名须生。接下来一些新的演员又涌现出来,以张同庆、张小乾、张福寿、周海水(人称“三张一周”)为代表的须生成为豫西调的第二代著名须生。后来王随朝(艺名“狗尾巴”)与贾宝须(艺名“地牤牛”)、王相臣(艺名“狗头”)等就该排在豫西调须生的第三代了。这三代须生,有史可据只有张同庆在上世纪30年代灌制过唱片(已遗失),其他人只有文字记载,但他们是豫西调须生最红火的时期,与豫东红脸形成了东西对对峙的格局。从王二顺起,他和逝世的李小才,现活于世的曹天社应该列入第四代,而崔少奎、胡发生、李小青等名家可称为豫西调的第五代须生演员。现在活跃在舞台上的李树建则是豫西调第六代须生演员了。

豫西调的演唱走下五音,其主要特征是以12356为腔体骨干音,又因豫西调唱法其腔韵多落豫东调主音“5”的下五度音即下属音“1”,因而又称“下五音”。就其男声唱法用本嗓,大腔大口地唱,赝腔带“ 咦”,唱腔粗犷质朴,宽厚浑实,尾声落音低沉等等,易表现激昂感慨、深沉悲凉的情绪。李树建的唱腔延续了豫西调的声腔特点,形成了李派苍劲、悲壮、深沉、浑厚的风格,这些特点便决定了李派易表现悲剧的突出功能。

在豫西调中,有所谓“寒韵”(即“哭韵”,“哀韵”)之说。它不是一种戏曲板式,而是属于韵律范畴。“寒韵”,从字面是讲,它的色彩是寒性的,是指一种哭戏的唱法。也有人说,它只是豫剧四种主要板式之非板的三种格式(哭韵、行韵及绝韵)中的一种,“哭韵”表现悲痛、哀怨的情感。我不太赞同这种说法,不应该把“寒韵”只局限于非板中间,而应该在豫剧的慢板、二八、流水等板式中都可以运用。另外有人说成“含韵”,有没有把声音先含在嘴里,然后再轻轻地吐出来之意,像唱“哭滚白”那样,我不是演员,找不出那种感觉来,说不准其中含义。

在李树建的演唱中,他把“寒韵”唱法发挥到极致,成为他的“杀手锏”,这是我下面要说的。

(四)李派艺术的缺憾

在李树建个人演唱会上,他演唱了他的三部代表作中的三段唱腔:《清风亭》中的“十三年”,《程婴救孤》中的“十六年”和《苏武牧羊》中的“十九年”,三段唱腔博得了众多戏迷的喝彩,也得到主持人白燕升的极高的评价。他虽已是名角,但我不能违背心愿,随声附和。他又做了高层领导,更不能对他投其所好,说一些奉承的话。实在说,我对他的三段唱腔并不看好。为什么那么多戏迷、专家,乃至从北京请来的戏曲研究家(其实他们对豫剧的豫西调未必了解太深)都一致说好,你却不说好?这可能源于我不太喜欢看哭戏的缘故。我对这三段唱腔挑出一些瑕疵,本人人小言微,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并不影响那些爱听哭戏的李派粉丝们依旧喜欢那些唱段。我不喜欢这三段唱腔的理由是:

无人反对,演员在舞台上唱哭段子只是逢场作戏。就演员的哭来讲,既要源自生活,也要做一些艺术处理,要哭出美感来,哭出艺术来。这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要充分把握火候,连音调的高低、音量的大小、音波的长短都必须恰到好处。同时他力求借用话剧、歌剧的表演手法,一味欣赏所谓“冲击力”、“感染力”、“进入角色”等“时尚”观念,所以纵观李树建的哭段子,总是熬着嗓子很投入地唱,千方百计地拨动观众的大脑神经,有入戏入得太“深”,唱腔太“过”,表演太“实”之嫌。用梨园行的行话来讲:“过犹不及”,就是唱过了。听他的唱腔“寒韵”也用的过多过滥,虽无令人“聒噪”的拖腔,但有些地方听起来不够舒服。

而男性唱哭段子,则要比较含蓄,比较阳刚,也要有几分悲壮,几分苍凉,几分大气,既要打动观众,又要不失男性的尊严,比起女性的哭要难许多。李树建在这三出戏里的三段核心唱腔,唱法上无大变化,太显得外露,太张扬,太直白,也太煽情。激情是有了,但少了些戏味;感情戏是出来了,但少给观众留出欣赏、思考的空间。以上这些应该是李派艺术的缺憾吧!

鲁迅先生有一句很著名的话:“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我绝不反对唱哭戏,对于好听哭段子非但爱听,而且近乎于痴迷。我们应该研究的是,不是哭戏该不该唱的问题,而是豫剧的哭戏该如何唱的问题。另一个问题是,豫剧有“十出戏八出哭”之说,哭戏过多过滥,如何控制其力度,能不能学习京剧一些东西?比如他所崇拜的京剧大师马连良也唱这三出戏,艺术也有相通之处,能不能也学习一些有益的东西?

希望李派戏中多一些喜庆欢乐,少一些悲惨凄凉;多一些暖色调,少一些寒色调;多给观众一些愉悦,少给一些揪心和眼泪,一改人们对李派只会唱哭戏的偏见。建议复排一下《杨金花夺印》这出戏,《大登殿》也只有片段,而无全剧,能不能排出豫剧的《大登殿》这个折子?曲剧曾根据京剧“王八出”排出了《王宝钏》,豫剧能不能也参考京剧“薛八出”,排出豫剧版本的全本《薛平贵》来?

(2012年6月10日唐小宝初稿于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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