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凌晨,将醒未醒之际,忽然做了一个清晰异常的梦。一个高高瘦瘦、满脸严肃的中年男子,用沉重坚毅的声音说:“等我退休后,一定到剧院或剧场里去做个门卫,不要报酬,只要天天有戏看就行。”

醒来后我就再也坐不住了,几十年前的往事、旧友重新出现在面前。

1937年10月,上海“八一三”炮火打得正响,我就放下书包与几个爱好话剧的同学冒着敌机轰炸到了杭州,参加全省第一个演出救亡话剧的团体——浙江流动剧团。领导人是刚从陆军监狱释放出来的原左翼戏剧家联盟党团书记刘保罗,团员除几位从上海撤退下来的文化人外,大部分是杭高、杭师的毕业生与小学教师。我是全团年纪最小的一个。可是只过了半个多月,又有一个年纪比我更小的男孩参加进来,他才虚岁15,比我要小一岁多。他高高瘦瘦的个儿,微黑的脸上充满了稚气,平时说话不多,态度沉着,是个像模像样的救亡青年,哪像个才十四五岁的孩子?

这位少年老成的新团员,名叫陈勾朋,大名是陈昌扈,从宁波慈溪县过来。

嗨,别瞧不起这个“装”出来的小青年。只要一站到排练场或舞台上,就如换了一个人,生龙活虎、气势非凡,从少年郎到老头儿,演什么像什么,要论演剧水平和嗓音的清亮悦耳,全团四五十人,除保罗外,没一个人及得上他。

嗨,他哪儿学来这套高强本领?

原来,他出身书香门第,祖父陈屺怀参加过辛亥革命,是抗战前杭州市长,在文史和书法方面有极深造诣,至今杭州有些景点还留有他的题字。叔祖是大名鼎鼎的陈布雷。由于父亲早逝,作为长孙的勾朋常跟随在祖父身旁走南闯北,阅历要比同龄人丰富得多。一口普通话也韵味十足,没一点“蓝青腔”。

两三个月后,勾朋忽然提出要离团回家。因为父亲早逝,作为长子的他必须负责料理家务,安排弟妹生活。不懂人情世故的我,不禁惋惜地对他说:像你这样一个本领高强的话剧战士,宣传抗日的猛将,离开太可惜了。他笑着对我说:“小姐姐,你放心吧!我回家几月安排好一切,还会再出来干的。”

他果然没有食言,不久又出来了,还带来一个比他年长一岁的漂亮女友,只是没再回已经四散的流动剧团,而是参加了别的宣传团体。

我一直牵挂着这位“天才弟弟”。让我惊喜不已的是:在1940年春,当我由原流动剧团一位老同志介绍,参加绍兴三区政工队工作时,在一次“联合演出”中,又与他相遇了。我们演的是陈白尘的《魔窟》,他扮演“一号男主角”流氓汉奸头子刘殿元。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这股泼辣剽悍的劲头,简直是神了。直到40年后,我在杭州碰到从山东文化厅厅长岗位上离休回乡的老同志陈静之,他还念念不忘地问:“那位演汉奸的朋友在哪里?他还在演戏吗?”我摇摇头。

40年前我已经摇过头了,当时我问勾朋:“你以后准备去哪里?”他略带伤感地说:“家乡已经沦陷,长辈们要我带着弟妹去重庆,进银行工作,因为父亲原在银行当小头头,这样才能养家糊口呀!”我只好摇头叹息。

直到抗战胜利,我才在上海重新碰到勾朋。他和女友已在重庆结婚生子,带着一儿一女住在淡水路上一条普通弄堂的二层楼,弟妹的负担是没有了,但一家四口在那物价飞涨的上海滩,生存下来不容易呀!看来他在重庆几年并没有依靠“官方”关系而升职,仍过着清贫的生活。只有二十多岁的他,脸上已有不少皱纹,身子仍那么清瘦。我问他还想不想演戏。他说在重庆倒是看了不少好戏,可惜自己没有缘分参加,只是在银行圈里小打小闹而已。

从1946到1949年,我由于失业无聊,又与他家住处靠近,常到他家串门。每次都受到热情接待。晚饭后又亲自送我回家。我们闭口不谈政治,我知道他对此不感兴趣。他开口闭口总离不开戏剧和艺术。小小书架上摆着的全是关于戏剧理论的书籍和剧本集,他仍然在往这方面钻,钻个不停,越钻越深,但现实却让他与所钻的目标越离越远。

1949年以后,由于工作繁忙,我很少上他家走动了。有好几次,我约他同去看望原流动剧团和战时浙江共事的老同志,其中有好几位已当了不小的官,他都婉言拒绝了:“我这个没有出息的小弟弟,有什么资格见他们?见了又有什么意思?”

哦,这时我才感悟到:这位痴迷话剧的天才小弟,有着多么清高的心气。同时,我也隐约领会到:他之所以只能永远当个痴迷话剧的“高级戏迷”,而不能真正走进这个圈子的背后原因。

时光飞逝,我们都在逐渐变老。

上世纪70年代末,我从宁波去上海探亲,又一次去了勾朋的家。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变化,连家具都是陈旧的。时光好像在他家停留了。

勾朋看来比实际年龄要衰老些,是被生活压的吧?他的妻子倒风韵犹存。他们的一对儿女都已长大,一个留在重庆,一个已在上海工作。闲谈时,勾朋兴致颇高,他满怀信心地对我说,“再过两三年,我就要退休,我的愿望也可实现了:到一个常演话剧的剧院去当门卫,不要报酬,大概总有地方要我吧?”我苦笑着说:如今话剧这样不景气,实现你的愿望恐怕还有点不容易哩!

只过了一年多,还没等他办好退休手续,可恨的高血压夺走了他的生命,连带他那可怜而真诚的小小愿望。

陈勾朋就这样委屈地走下了人生舞台。我与他并无太深的情谊,但今天凌晨他怎么会忽然走进我的梦里?也许,在如今丑闻迭出的文化界,像这样清纯之至的艺术爱好者正在越来越少,因而引起我对他的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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