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二次解放
“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赵燕侠梦想的一天终于来到了！1976年10月6日，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华国锋英明决策，不废一枪一弹，把中国从即将被“四人帮”颠覆的灾难中解放出来。赵燕侠和全国文艺工作者一样饱尝着一个演员获得第二次解放的那种难言的欢畅。
在欢庆华主席粉碎“四人帮”的胜利中，赵燕侠走在北京京剧团游行队伍的最前列的中央，她手举着小旗，昂首挺胸，高喊着口号，在全市各个单位自发组成的游行大军中横贯东西长安大街，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与欢快。走了一个整整下午，到天黑才回家，她似乎从来没有走过那么长的路，从来没有喊过那么多口号，从来没有那么兴奋，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劳累。在游行时，她看到很多市民发现了她，向她表示祝贺，表示关切，表示盼望着她重返舞台。她知道，粉碎“四人帮”，这是人民的节日，也是她的节日，她与人民汇合成欢庆的洪流，迎来了第二次解放，她与人民汇合成愤怒的烈火，怒斥“四人帮”的罪恶行径。
记得，1979年1 月的一天，在首都体育馆纪念周恩来总理逝世三周年的大会上，赵燕侠以胜利者的姿态登上了万人瞩目的体育馆中央舞台。她第一次为首都观众用京剧清唱的形式演唱了赵朴初同志撰写的悼念敬爱的周总理的一首诗《金缕曲》。虽说是一段清唱，她又是具有40年舞台生活经历的老演员，但她今天却有些紧张。事先她反复学习、理会了原诗的含义，进行了认真的琢磨和推敲，并请来著名琴师李慕良同志帮助她设计了唱腔。但是在演唱的时候，一方面引起了她对敬爱的周总理深深的怀念，想起了全国那么多报刊污蔑她的《玉堂春》，黄色、低级、下流，惟有总理称赞她演的《玉堂春》就是中国的《复活》，称赞她是当值无愧的“赵派”。在她备受江青折磨的时候，惟有总理在陪外宾看戏时给她鼓舞和希望。另一方面，她也为自己终于又能为广大观众放声歌唱了，不禁悲喜交集，落下了眼泪。
您听： “转瞬周年矣，念年前伤心情景，谁能忘记？缓缓灵车经过路，万众号呼总理，万众号呼总理呀泪尽也赎公无计。 人似川流花似海，天安门尽足觇民意。愁鬼蜮，喜魑魅。古今相业谁堪比？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雪辱霜欺香益烈，功德长留天地，却身与云飞无际。乱眼妖氛今尽扫，笑蚍蜉撼树谈何易。迎日出，看霞起。” 她满含深情，演唱非常动情，效果异常强烈。观众们奔走相告，弹冠相庆：“赵燕侠出来了！”“赵燕侠又登台演唱了！” 当然最让赵燕侠心花怒放的日子还是1981年的1月25日，这天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审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最后宣判的日子。赵燕侠应邀参加了这一举世瞩目的宣判大会，她亲眼看到审判官宣布：“判处被告人江青死刑”的话音刚落，这个杀人不见血的江青顿时魂不附体，下面的“缓期二年执行……”的话还没有念出，她就开始乱喊乱叫。这时只听“咔嚓”一声，法警立即给她戴上手铐，当场看到这一幕的她也禁不住兴奋地与大家一起鼓起掌来。恶有恶报，善友善报，江青的下场使她切身感受到天理难容。
她想起1965年，为排演江青企图为自己树碑立传的京剧《江姐》要她到重庆渣滓洞体验监狱生活，使她受尽监狱的折磨，当她戴着手铐的时候，她就想，早晚有一天，要让江青也尝尝这戴手铐的滋味。当她今天终于终于看到江青罪恶的双手被手铐牢牢拷住的时候，她简直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江青的覆灭，使长期被压抑的赵燕侠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青春活力。敢为人先的赵燕侠又做出了惊人之举，在全国戏曲界排演出“文革”后的第一出新编历史剧《闯王旗》。这是根据当时毛泽东肯定的唯一的古代题材小说《李自成》改编的京剧历史剧。她的这一举措立即得到京剧界的高度关注。十年浩劫后硕果仅存的著名架子花脸袁世海主动请缨，要求扮演剧中的郝摇旗，著名高派须生李和曾亲自找到赵燕侠申请扮演李自成，为表示京剧界拥护华主席粉碎“四人帮”，他们都自愿加盟助演，使这出三大巨头联合主演的这出新编历史剧《闯王旗》，在全国产生强烈反响。袁世海扮演的郝摇旗与李和曾扮演的李自成都为全剧生色增光。他们的加盟使赵燕侠扮演的高桂英高夫人更加飒爽英姿，特别是她在剧中与李慕良先生共同创造的唱腔成为了新时期的流行唱段。如“红烛下绣大旗”一段32句的大段唱腔，由二黄摇板转为四平调，再从二黄碰板起二黄中三眼转快三眼，最后转入二黄流水。整段唱腔虽然是表现农民起义军前赴后继，不折不挠、不畏艰险的英雄气概，但是她和李慕良先生并没有在这里像样板戏那样使用高亢激越的旋律，而是使用了许多低回婉转，柔美动听的抒情唱腔，塑造出一个坚韧沉着又温柔贤淑的巾帼形象。尽管这出戏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能够演出较多场次，但是赵燕侠在这出戏中创造的唱腔却广为流传，说明她在被“四人帮”残酷迫害十年后，没有被他们整倒，反而再次登上首都的舞台展现出她那优美的艺术形象。她是最终的胜利者。所以她对剧中的每一个场面，每一句唱词都感到是在抒发自己的胸臆。在唱到“枉叫那匣中自鸣锋芒剑，伴随我烦闷无为困崤函”时使她想到自己的十年遭遇，当第六场《端阳会师》时她深有同感地唱道：“旌旗舞歌声起全军欢畅，哀与愁悲与苦都付与汪洋。……征途上山花烂漫心花怒放”。她感觉这两句唱腔正好抒发出她当时的心情。象征着她在舞台上下都获得了新生。
接着，她又陆续恢复演出了她拿手的《白蛇传》、《红梅阁》、《玉堂春》、《碧波仙子》、《花田错》、《辛安驿》、《拾玉镯》等一些传统剧目。自她重登舞台以来，经常收到全国各地一些观众的来信，体现出对她的鼓励和期盼。虽然当时她已是52岁的中年人了，但是，我们看到她每天蹬着厚底，扎着大靠（即武将的甲胄），坚持练功。常常是上午练功，下午排戏，晚上还要演出，一天下来，对她这个年过半百的人来说确实够戗，可她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当时有些青年演员每天晚上演出，总喊累叫苦。她就对他们说：“这也叫苦吗？我像你们这个年纪每天下午、晚上连着演出，每场都是双出，前头是《孔雀东南飞》，再演一出《八大锤》，反串武小生，一演就是个一个月，这算什么苦。 ”
有一天，报纸上刊登了赵燕侠主演《玉堂春》的广告。但就在那一天，她的血压升高到低压l20，高压180。这又是一出唱、念十分吃重的戏，是“回戏”，还是继续演出呢?想来想去，这场戏不能“回”，今天我赵燕侠能够重新登上舞台不容易，观众都是连夜排队买票看戏呀。可不能让观众乘兴买票来，败兴退票去，无论如何这场戏要坚持演。到了晚间她头昏得更厉害了，却还是演出了，虽然嗓音受到了一些影响，观众还是挺满意，演出后，医生赶紧给她量血压，结果是低压80，高压130，完全正常。医生说：“原来一听说你去演出，我还挺担心，现在一看，演戏能治疗你的血压高，比吃药还管用。” 在“文革”后，赵燕侠经常上演的只有《白蛇传》、《红梅阁》、《碧波仙子》和《玉堂春》等戏，而《辛安驿》、《花田错》、《拾玉镯》等一些戏只是偶尔演一演。尽管后来也排演了《潇湘夜雨》和《孙玉姣》等新的改编剧目，但是她最强调的还是演出的质量。她要求每出戏都能体现出赵燕侠这三个字的分量和赵派的独特风格。其中每恢复一出戏，她都经过了精细加工。 就在1979年的7月份，她恢复演出的《红梅阁》，来说。这是她三十多年来第四次演这个戏了。十五六岁，她刚刚演戏时候，因为她是初上舞台，还在打基础阶段，也是闯戏路子的时期。她演的戏很杂，花旦、青衣、闺门旦，甚至武旦的戏我都演过。那个时候她主演的《西湖阴配》（又名《阴阳宝扇》）跟《红梅阁》一样都是表现李慧娘冤情的戏。剧情是南宋奸相贾似道的妾姬李慧娘在游西湖时对太学生裴舜卿有爱慕之意，回府后被贾似道杀死，又诳裴生到贾府红梅阁，企图在夜间三更杀死裴舜卿。李慧娘做鬼魂后与裴舜卿成婚。贾府家人廖寅持刀行刺时，李慧娘向“火判”借得阴阳宝扇一把，把贾府家人吓死。当时这出戏是以做功为主，没有唱。在“借扇”一场中，接扇子要踩跷从两张高桌上走“硬背”下。“放裴”有鬼步（旋风步）、走太极图、大圆场等京剧传统表演技巧 。这是她第一回演《红梅阁》。 解放后，由于“戏改”，有关部门感到《西湖阴配》中存在着一些恐怖形象和某些迷信色彩，想把剧本改动一下，去掉一些不健康成份，但是在摸索过程中事与愿违，选择了一个把李慧娘和裴舜卿写成青梅竹马，互订终生的关系，后来李慧娘被贾似道杀而遇救未死，最后和裴舜卿双双逃走的剧本。演出时虽然也保留了“放裴”一场的传统舞蹈动作，但总觉得这些原来是鬼魂的动作加在活李慧娘身上很不协调，从整个剧情来说，为了保留活李慧娘和裴生最后逃走的喜剧结尾，很多地方处理得不能自圆其说。虽然都说这是反对迷信，很好，实际上不伦不类，降低了全剧的思想性和艺术性。 1962年，赵燕侠刚到北京京剧团工作。根据陈毅元帅和康生等人的建议，由张艾丁改编了《红梅阁》。这是她演出的第三个版本。戏中恢复了李慧娘的鬼魂形象。剧本是以李慧娘与裴生素昧平生，李慧娘在游西湖时只不过赞叹了裴生一句“美哉少年”，而被贾似道冤杀为主要线索。剧本主题揭示了贾似道的残暴专横，塑造出一个生活在封建社会中，精神与躯体受到极端残酷迫害，而对自由、幸福、爱情有炽烈追求的一个古代妇女形象。但演出不久，因康生随着江青批判“有鬼无害论”和昆曲《李慧娘》而受株连，这个戏也被判处死刑。赵燕侠就是通过这出戏对康生产生了看法，以后有什么话也不敢跟康生说了，感觉他不像陈毅元帅那么坦诚。 这次她又在1962年演出本的基础上加工整理，重新排演《红梅阁》，这是她的第四个演出版本了。她为什么要如此认真加工排练呢？因为她认为京剧这个古老的剧种，被江青糟蹋的不像样子，已经面临灭种的危机，在“四害”横行的日子里，她就经常想到京剧这个剧种难道就这个样子了吗？传统戏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难道真的不能再演了吗？难道前辈艺术家为我们留下的宝贵艺术遗产，就在我们这一代让它绝灭了吗？为国内外广大观众所欣赏的传统京剧艺术和那些脍炙人口的优秀剧目从此就打入十八层地狱了吗？她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林彪、“四人帮”终于被抛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文艺也获得了新生，京剧的传统剧目得到了挽救，京剧舞台上出现了生机勃勃的气象，一些老演员和中、青年演员都在努力恢复基本功，演出了不少观众喜爱的传统戏，像《群英会》、《借东风》、《失空斩》等等。她的思想也得到了进一步的解放。京剧要进行改革，对传统剧目可以进行整理加工，对李慧娘这样的鬼戏是应该肯定的。 在这次重排《红梅阁》的过程中，赵燕侠摒弃了原来《西湖阴配》中恐怖的鬼魂形象，力求把李慧娘的鬼魂形象表现得更加人性化。保留了大圆场、鬼步、太极图等传统表演手法，尽量把传统的表演和剧中人物结合起来。鬼步、太极图这些传统技巧，表现在舞台上要自如而飘逸。这对一位年过五十、又加上这麽多年的劳动改造的女演员来说是相当困难的。虽然她主演的《闯王旗》和全部《白蛇传》都有开打的场面，比较吃力，但对内行来说是外功较多，还是可以对付的。而《红梅阁》中的表演，多是内功，不像前两出戏，只要打得快，冲就行，旋风步、太极图则要稳、要飘。这都是真功夫，难度更大了。但面临恢复这些传统表演艺术的使命，她也开始了新长征。每天坚持练功，不管事情多忙，也不管刮风下雨，一天也不间断。就在她参加全国五届人大二次会议期间，也每天坚持在屋内或走廊上练功。腰腿硬了，咬着牙让人给她搬腿，练得腿疼得连上下楼都很困难。不过，功夫不负苦心人，在“鬼怨”这场戏里，她走的鬼步、大圆场，每次都赢得观众的热烈掌声，她很明白，这是鼓励的掌声，更是为那些已被抛弃近二十年的传统技巧的恢复而喝彩。 这次她为了以多种艺术手段塑造李慧娘的艺术形象，特地请著名琴师李慕良设计了“反二黄导板”、“反二黄原板”、“碰板”、二黄中三眼“等几大段的唱腔，每段唱腔都取得了惊人的艺术效果。这出戏她连续演出了足有上百场。接着，她还打算排演历史剧《王昭君》和女中文豪《薛涛》，因为她最崇尚这两位古典女性。为此还在“文革”前特意购置了张大千的《薛涛制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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