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家惠与音乐的故事,缘起一支笛子。在1968年,拥有“1毛5分钱”一支的笛子,算是一件奢侈的事。那时学校里也没什么课,正上小学三年级的汪家惠便带着笛子到处吹,一直吹进了当时的“衢县文艺宣传队”(衢州市婺剧团前身),成了专职伴奏。
1981年,汪家惠考入了上海音乐学院戏曲作曲干部专修班,开始系统地学习作曲。当时授课的老师中,不乏何占豪等名家。学成归来,他便以专职作曲的身份回到了衢州婺剧团,一晃至今已近30年。
这期间,汪家惠为一百多部婺剧剧目创作了唱腔和音乐,直到最近,已经57岁的他终于静下心来,对这些唱段进行了首次大梳理,选取其中40首曲谱汇编成书,名字就叫《汪家惠婺剧唱腔创作选》。
翻开这本书,几十年的婺剧唱腔如流淌的乐符倾泻而出,书的装帧很简朴。由于出版经费有限,汪家惠只好亲自上阵,打字、排版、校对,甚至连“序”也省略,自己写了篇创作杂谈作“前言”,而且语出惊人。
他这样写道:“尽管自1970年参加文艺工作以来,就一直以婺剧音乐为主要内容进行创作和演奏,但从内心却感到自己是越来越搞不懂婺剧了,这是真的……”
婺剧之博大,使得有40年从业历史的内行人都“乱花渐欲迷人眼”,作为普罗大众又该如何认知婺剧?深秋时节,本报记者对话国家级非遗项目“西安高腔”传承人汪家惠,听他说道婺剧文化。
“面对这么多不同声腔,难免有贪多嚼不烂之感”
记者:我们谈论婺剧,到底“婺剧”二字是怎么来的呢?
汪家惠:单就“婺剧”一词而言,其实历史不长。1950年8月15日,华东地区召开戏曲改革会议,当时与会的衢州金华代表提出,以金华的古称“婺”来命名规范流传于衢州、金华、丽水、建德一带的众多戏曲声腔。“婺剧”出现之前,金衢地区的戏班子都叫“三合班”或者“两合半”,仅是以唱腔种类多少来简单称呼。
考虑到这些戏班子主要以金华为中心集散地,而且唱起来多使用金华的读书调为主要语言,便统一改名为“婺剧”。现在看来,这样的提法有些草率。
记者:当年流行以地区命名地方剧种,比如昆曲发源于苏州昆山,粤剧发源于广东,以婺剧命名金华衢州地方戏有什么不妥吗?
汪家惠:声腔与剧种的关系其实并不一致。婺剧名下,就包含了高腔、昆腔、乱弹腔、徽调、时调、滩簧腔6大类。而不同地区不同的戏班,其曲调又不尽相同。以高腔为例,又可以分为西安高腔、侯阳高腔、西吴高腔、松阳高腔4种,而乱弹腔也可以分为浦江乱弹、徽班乱弹两种。也就是说,如果以一种声腔为一个剧种,婺剧就是一个包含了10种以上声腔系统的大剧种了。
更为麻烦的是,每个声腔系统的结构特征也是大不相同。高腔、昆腔是曲牌连缀结构,乱弹腔、徽调是板腔体结构,滩簧腔是起、平、落结构……可以说是各有特色,纷繁复杂。
面对这么多不同种类的声腔,难免有贪多嚼不烂的感觉,所以随着研究的深入,我是真的越来越不懂婺剧了!
记者:婺剧范围这么庞大,对我们推广传承婺剧有没有影响?
汪家惠:过去婺剧是没有定腔定谱的,都靠一代代艺人口传心授不断延续。随着老艺人的陆续离世,现在能掌握10种以上婺剧声腔的恐怕已经很少。婺剧的内容实在太多,不像越剧这样的单声腔大剧种,总是在不断吸收其它剧种的音乐元素来充实、发展自己。婺剧是东西太多掌握不了,角度不同,吸收新元素的迫切性也就不那么强了,需要时,在婺剧各声腔中挑选素材就可以完成了。
应该说,越剧从最初简单的曲调能够成为今天这么大的剧种,就成功在它善于坚持采纳百家之长,反观婺剧,整体发展速度相对缓慢,身躯过于庞大,缺乏改良的动力。
当然,婺剧的基础还在,过去农民在田里干活,闲下来时,就扯开嗓门在田埂上面唱几句老婺剧,还是很平常的事情。解放前,婺剧界最大的花旦、名旦周越先就是龙游人,她所在的周春聚婺剧团在解放后改名为衢州实验婺剧团,到了1955年,衢州专署撤销,周越先和西安高腔前艺人江和义等一道去了浙江婺剧团,他们都是令后辈敬仰的婺剧界著名演员。
“西安高腔不是现在濒危,70年以前就濒危了”
记者:在婺剧的众多声腔中,西安高腔无疑是衢州的骄傲,它是怎么入选国家级和省级非遗项目的?
汪家惠:这得从2003年说起,当时文化系统正在体制改革,电影公司、剧院都被改制掉了,大家都在传,我们婺剧团也要改制。
这时正好省文化厅下发了一个文件,要求各地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时任文化局长的谢昌智把这个文件批转到了我们婺剧团。那时候对“非遗”的概念一片空白,团长把我叫去看这文件,我也不懂,后来到网上一查,大致弄明白了,非遗就是保护有价值的传统文化遗产,是新生的另一个文化范畴。
如果项目申报成功了,说不定剧团就能保住了,我当时的真实想法就是这样。于是,我便开始着手整理资料,找出一些老剧本老曲谱,结合各方面的论文专著文献,写出了一篇综述,几个人坐在一起讨论修改,交到了局里,后来公布的首批省级非遗项目里,就有了西安高腔。
记者:看上去申报省级非遗的过程很简单,国遗的情况会有不同吗?
汪家惠:我那时一直抱着这样的观点,有了西安高腔,我们的剧团就可以保住了,可能就不会被改制,所以很乐于做这件事。但手头上所掌握的西安高腔资料并不多,只找到了《槐荫记》里面的《槐荫分别》剧本,还有几个小剧本。当时我向团长提出,应当尽早收集资料,如果等到要申报国家级非遗项目,光靠这点资料肯定是不行的。
严洪福团长还是挺支持的,让我去金华的浙江婺剧团搜集资料。不过在去之前,我心里还是没底,经过十年文革,浙江婺剧团的资料室里还有西安高腔剧本吗?
没有想到,他们的资料保管得特别的好,在他们的资料室里,一排排资料柜,什么盒子,多少编号,一件一件是清清爽爽的,各种资料保存完好,绝对具有省级大团风范。那一次去复印来了西安高腔的绝大部分资料。
2005年,由于一些意外原因,申报国遗的事差点受到耽搁,等我们找到文件赶去杭州开会时,其他地区的申报材料已经进入修改阶段,而我们还什么也没做,只剩下一周时间了。
而且,国遗的申报很严格,不仅要拿出剧本,还要论证这些剧本的出处,要有古代文献典籍方面的理论论证。我和刚调到我们剧团的演员任涛一起到了杭州,从省艺术研究所的徐宏图老师那里借到了一大摞古籍,买来相机,一页页翻拍。从下午2点一直拍到凌晨2点,还没拍完,稍稍休息下,早上起来又接着拍,直到下午,终于把这1米多高的古籍拍完。
赶回衢州后,我们再从这些书籍图片中选取与我们相关的内容,进行标注,做成文档,与此同时,剧团还专门排练剧目,做成VCD光盘,连同西安高腔国家级非遗申报文字材料一同送到了省文化厅。差不多十来天时间,在文艺处领导陈家桢、黄韬,群艺馆干部陈利钧,婺剧团团长严洪福等的协作下,把这个事情做成了。
记者:作为目前惟一的西安高腔传承人,你觉得它的传承保护现状如何?
汪家惠:现在西安高腔的演出都属于汇报类的,为了展演和保护而专门排练。如果要纯粹以西安高腔演出来维持剧团的话,那是不可能的。1940年的时候,这个剧种就差不多没有了,在那个没有因特网和电影、电视的时代都维持不了,遑论今日。
记者:这是西安高腔本身的原因所造成的还是其他因素?
汪家惠:据我考证,西安高腔的前身应该是原来南戏的四大声腔之一的弋阳腔,弋阳腔最大的特点就是“以鼓为节,徒手而歌”,就是以鼓为节奏,徒手而歌,没有什么道具,除了打击乐就没其它的乐器伴奏。“一人启口,众人帮和”,就是一人领唱,众人根据唱词进行帮腔,是近似劳动号子那类的风格。在清朝的道光年以前,它都是这种形态。到了道光年间,乱弹腔兴起,昆腔也流传到了我们这边。
昆腔是有伴奏的,有笛子有胡琴,乱弹腔也有伴奏,于是西安高腔,也就是弋阳腔就衰落了。为什么?它只有锣鼓伴奏,演唱起来就较为单调,没有乱弹腔、昆腔那么热闹,听的人就少了。
所以到了道光年间,它已经不能自身维持了,只能和乱弹腔、昆腔这些班社去合班,并到一起,同台演出。也就是从那时起,西安高腔开始有了伴奏,但已经渐渐式微,到了1940年光景,专门的西安高腔剧团已经没有了。
记者:这么看来,西安高腔其实是处于一种濒危的状态了?
汪家惠:那不是现在濒危,是70年以前就濒危了,我们刚才说到的西安高腔前艺人江和义,其实自从他1963年去世后,专门演唱西安高腔的人已经没有了。
解放以后,衢州基本上没怎么演过西安高腔,直到为了申遗才开始排练这些剧目,主要是《槐荫记》,以及里面的折子戏《槐荫分别》,还有就是《合珠计》,这些都是明代以前的老剧目。
记者:我感到现在非遗的状态都很尴尬,都是为了展演而存在,包括许多民俗也是这样。
汪家惠:我认为这是观念问题,通过舞台演出而保护,是活的。你去博物馆看看那些保护起来的字画器件,不也就是为了摆在那里展示一下吗?
两者其实都是一个道理,无非一个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个是物质文化遗产。物质文化遗产比较直观,长期以来被人们接受,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它特殊的一面,因为它是非物质的无形遗产,这些遗产是要通过一定的生产过程和工艺塑造流程,才可以成为物质产品的。
我以为,文化遗产的主要价值是在遗产的文化内涵,如一件文物,如果剔除了它的文化内涵,如当时的制造工艺、冶炼技术、文物的造型文化、烧制工艺等一系列历史时期的文化烙印,也就是一些破铜烂铁、破陶罐、破瓦片。文物的主要价值是它的文化内涵。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来说,我觉得也应该从这个层面去理解,去保护,这是一个全新的文化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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