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这部小说中,没有完整的故事,没有起伏的情节,有的只是平常的琐碎小事,作者截取了一个地方一群人一段时间内的生活,将其用艺术的手法展开在读者眼前。《秦腔》以贾平凹故乡——陕西商洛棣花街为原型,从一个名叫引生的疯子的视角叙述一条名为“清风街”近二十年来的变化过程。夏家是清风街的大户,夏家老一辈四个兄弟,夏天仁、夏天义、夏天智和夏天礼,感情非常融洽,老大夏天仁已经去世,老二夏天义曾经是清风街两委会的主任,现已离职,由夏天仁的儿子夏君亭担任新主任;夏天礼非常爱钱,是个银元贩子,最后因为钱而去世;夏天智曾是民办学校校长,对秦腔爱好近乎狂热,儿子夏风是省里著名作家,却并不热衷与秦腔文化,夏风的妻子白雪是秦腔演员,也非常喜爱秦腔。小说中重要人物还有下一辈的腊八、翠翠、光利等,以及清风街上其他各行各色的人们,如苹果园承包者刘新生、砖厂所有人和流行歌爱好者陈星等等。小说描写的是街上各家各户的生活琐事,家长里短,村干部之间,所有的事都是和农民相关的。作为街上的大族,代表清风街,夏家家族的变迁演便成了清风街、陕西乃至中国农村的象征。小说正是通过对夏家三代人的描写和在不同时代人之间体现的冲突,生动地表现了中国社会的历史转型给农村带来的震荡和变化。
冲突之一:民间文化和流行文化的冲突
小说的题目为《秦腔》,作者在文中穿插了许多秦腔乐谱、秦腔曲目及秦腔唱词等。小说中夏天智是秦腔的忠实爱好者,他闲暇的时候,就打开收音机听秦腔广播,有兴致时就拿出笔和颜料,在马勺上画各种秦腔脸谱。他认为秦腔是秦人的本质文化,他说:“秦人不爱秦腔,咱夏家的娃娃起别人的姓?”“秦腔艺术依然是神圣的,老师,你可以吃肉,你可以喝酒,你可以说吃蔬菜和水果,但米和面谁离得了。离不了的!……不懂秦腔你还算秦人!秦人没了秦腔,那就是羊肉卜膻,鱼肉不腥。”夏天智的儿媳白雪,是县剧团的秦腔演员,对艺术有着很投入的追求,曾经要和剧团团长夏中星一起振兴秦腔文化,并且到乡下进行秦腔展览等等。夏风在省里工作,曾经要将白雪调到省城,白雪不愿意,她不愿离了自己从小就学习的秦腔,她说:“我十五岁进的剧团,又出去进修了一年,吃了那么多苦,不唱秦腔了,以后这日子怎么个过呀?”“我调动啥的,我哪儿也不调动,现在让你不写文章了,永远不能拿笔了,你愿不愿意。”
夏天智的大儿子夏风,是省城大作家,他却是厌恶秦腔的,父亲对秦腔的爱好,他无法理解,妻子不愿调到省城,他也无法接受。白雪的老师到夏家,他不愿意和老师说话,他认为“那种艺术他欣赏不来”。在他看来,秦腔已经没落了,没什么好推崇的了。 “戏剧已经没落成啥样子了,还指望什么名堂吗?本身成了泥牛,你能入江过海?”清风街上的陈星,喜欢流行歌曲,在收音机里学,弹着吉他唱,很受街上年轻人的欢迎。清风街酒楼开业那天,请来了县剧团的演员来唱秦腔,唱了几曲,却没什么人愿意听,赵宏声就说过:“我听得像杀猪哩!”无奈之下还是请陈星唱起了流行歌。县剧团人员因意见不和而出现分离,换了几次团长,都没有整顿和治理好剧团,几次要振兴秦腔却都以失败而告终。
年青人排斥传统民间文化,不能不说是一种精神的流失,年青人忘掉了自己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东西,却一个个都去接受新奇的事物。这也是一种悲哀,是夏天智、白雪等文化保护者的悲哀。传统文化是艺术的一个小小的角落,爱好者和保护者只能在那个小角落里顾影自怜,自导自愿,想发扬光大,却无能为力。《秦腔》这部小说正是这种传统民间文化的挽歌。
冲突之二:两代人的土地观念冲突
在小说中,老少两代人对土地有着截然不同的观念。夏天义是夏君亭的二叔,两人在血缘上本是一脉相承,但是对于农村土地的观念,却是迥然不同。
夏天义在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对土地是极为熟悉和喜爱的,他离不开土地,他说:“土农民,土农民,没土算什么农民?”也对君亭说过:“人口越来越多,土地越来越少,你只顾眼前,不顾长远,糟蹋了十亩八亩地又扔掉一百亩地,到你死了,埋都没个地方。”修建312国道清风街时,因为国道要经过清风街,夏天义组织村民去挡修国道,不让工人进驻清风街,当掘土机开了来,他让一批老汉老婆们躺在掘土机前不起来,政府给了他处分。他觉得一个农民就应该好好爱护土地,不能让它荒废,要本本分分地种地,不能不务正业。他在任期间,极力主张改造七里沟,将七里沟淤成耕地,后来他不在任时没什么人支持他了,年迈的他竟亲自到七里沟淤地。
而夏君亭则不同,是新任主任,新一代农民的代表,他年轻,有力气,他认为农村落后,没有在老一辈手中富裕起来,就是因为老一辈太注重土地,将精力都投入在几亩地上,因而他主张发展农村经济。他认为“就是淤地,淤到啥时候见效?就是淤成了,多了几百亩地,人要只靠土地,你能收多少粮,粮又能卖多少钱?现在不是十年二十年前的社会了,光有粮食就是好日子?”当务之急不是淤地种地,而是怎么从事商业。他在任期建,清风街建了农贸市场,建了酒楼,他还一度想用七里沟去交换水库的鱼塘,被夏天义等老一辈农民告到政府才没有换成。
年迈夏天义亲自到七里沟淤地时,跟着他的只有引生、哑巴还有一条狗,他说:“当年淤地的时候,我是带了清风街三百人来的,现在跟我的却只有你们三个了。”这是一种悲哀,是老一辈农民的悲哀,也是土地的悲哀。农村里的年青一代不爱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土地,他们要么都走向城市,要么毁掉耕地发展经济,但却没有太多人人愿意投身农业。虽然这是社会发展的趋势,那么农村该如何发展下去呢?贾平凹自己其实也是在一种迷茫和探索之中,他说:
我站在街巷的石滚子碾盘前,想想难道棣花街上我的亲人、熟人就这么快地要消失吗,这条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吗,土地也从此要消失吗,真的是在城市化,而农村能真正地消失吗,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冲突之三:城乡归属感不同的冲突
在清风街上,有的人脱离了农村,就再也不愿意回到农村,有的人向往着城市,也想着快点离开农村。而老一辈人却热爱农村,只想在农村终老。冲突就在他们之间展开。
夏风作为省城的作家,在城市时间长了,农村的归属感自然薄弱了,除非家乡有事情,一般很少回乡的,就算老了退休了,也希望能够住在城市。他觉得“到那时候清风街和我同龄的人能有几个,小一辈的都不认识,和谁说话呀?再说农村医疗条件差,吃水不方便,冬天没暖气,就是有儿女,那也都在省城,谁肯来伺候?”正因为他认为城市比农村条件好,因此想方设法想将妻子白雪也调到省城。在大人的影响下,孩子们这种城乡归属感观念也在变。在小一辈中,那些没去过城市的,听到从城里回来的人讲到城里的新奇与好处,也都向往着城市,如夏天义的孙女腊八等,想跟着同村的人到城里去打工。夏天义与文成等孙辈的对话,当夏天义给他们讲祖先如何逃荒来到此处开垦第一块土地和创建村子时,孩子们却埋怨祖先为什么没去关中大平原和省城;当夏天义讲述他们这一辈人如何修河滩地建大寨田等光辉业绩时,孩子们反而埋怨他为何不把清风街作为县上炼焦炭的基地,否则清风街已经是座城了。夏天义企图用劳动改造他们,但最终却以失败告终。
夏天智就不认为农村比城市好到哪里去,他生长农村长在农村,热爱着农村。“叶落归根,根是啥,就是生你养你的故乡,历史上多少大人物谁不都是魂牵梦绕的是故乡,晚年回到故乡?”君亭等年轻一代村干部,虽然不赞成农民耕种土地,主张发展农村经济,但是他也是不主张农民离乡去城的,他说:“我是支持出外打工的,但不能清风街的农民都走了!……他们背井离乡在外看人脸,替人干人家不干的活,常常又讨不来工钱工伤事故还那么多,我听说有的出去还在乞讨,还在卖淫……”不过他反对农民都进城,是因为他要发展农村的经济,希望将农村也能够建设得富裕起来。
在这种城乡归属感冲突的下,贾平凹自己在处在一种矛盾中,到底什么是农民,是不是离开农村进了城市,就脱离了农民成分,贾平凹自己在棣花街生活了十九年,后来一直住在西安,不过他自己认为,自己仍然是一个农民。他在《<秦腔>后记》中这样写道:
我终于在偶尔的机遇中离开了故乡,那曾经在棣花街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记得我背着被褥坐在去省城的汽车上,经过秦岭时停车小便,我说:我把农民皮剥了!可后来,做起城里人了,我才发现,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鸡一样,那是乌在了骨头上的。
冲突之四:城乡管理制度的冲突
《秦腔》的故事发生在农村,描写的事情也是农民之间的琐碎事情。在这样社会环境下,事情处理方式也就有着农村的特有性和复杂性,不能用政策法规来简单地解决。夏天智就对儿子夏风说过:“你在城里,农村这事情复杂得很哩……”
在农村里,农民欠了村里钱,无法逼着归还。街上两委会开会时就曾决定,规定农民欠款在多久还清,有的人还不起,就离开家乡都去了城市。两兄弟为分家争吵不休,无法断决,有威望的夏天智一去,说什么东西归谁就得归谁,两人再不敢争吵。刘新生承包的果园由于一半收成不好,就只肯交一半的承包费,两委会不能去强迫和惩罚他,只得让其他人承包了另一半……
清风街有个“退耕还林”示范点,那里的树种的稀疏,街上的贫困户狗剩就到夏天智家借了些白菜籽种在示范点的空处。几天后下雨时候,乡长坐车经过时看到有许多人在示范点撒种子,气急败坏地找到夏君亭,下令这是有人在破坏国家政策,要严肃查处。乡长决定撤销对各户人家补贴,并且重罚各家五十元,狗剩是带头人,罚两百元。这两百元对于贫困户来说,简直是要人命了。狗剩无计可施,当天下午就喝了农药去世了。夏天智认为人命关天,立马去找乡长理论。最终商定,之前的补贴不取消,款也不罚了,并且再给狗剩家一些补助。
农村是事情很复杂,因为都是一些东家长西家里的鸡毛蒜皮小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而在这里是“政府难断农村事”。此外,小说还反映出了农村中存在的很多问题,如老人赡养问题、夫妻感情问题、计划生育问题、子女教育问题等等……这些问题在中国农村所普遍存在的,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无法用三言两语讲清道明的,也是无法一劳永逸地解决的。
结语
贾平凹的这部小说,题目为秦腔,写秦腔的没落,却在写文化没落的同时也反映出了中国当代社会转型期的农村变革问题和冲突,反映出农村在变革中的精神失落。在这种种的冲突和失落中,贾平凹自己也处于一种矛盾状态,他也在思考着中国农村的未来之路。在《<秦腔>后记》中,他说:
对于农村、农民和土地,我们从小接受教育,也从生存体验中,形成了固有的概念,即我们是农业国家,土地供养了我们一切,农民善良和勤劳。但是,长期以来,农村却是最落后的地方,农民是最贫困的人群。当国家实行改革,社会发生转型,首先从农村开始,它的伟大功绩是解决了农民吃饭问题,虽然我们知道像中国这样的变化没有前史可鉴,一切都充满了生气,一切又都混乱着,人搅着事,事搅着人,只能扑扑腾腾往前拥着走,农村在解决了农民吃饭问题后,国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城市,农村又怎么办呢?农民不仅仅只是吃饱肚子,水里的葫芦压下去了一次就会永远沉在水底吗?
参考文献
1、《秦腔》,贾平凹,《长篇小说选刊》特刊四卷。
2、《当代中国乡土精神的迷失》,郭运恒、王俊佳,《作家杂志》,2011年第1期。
3、《<秦腔>后记:故乡啊,从此失去记忆》,《南方都市报》,2005年1月17日。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