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现代戏《秦腔》编剧谢迎春谈该剧创作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获得矛盾文学奖后,2009年7月,我和妹妹接到了西安秦腔剧院有限责任公司的约稿电话,这与我们姐妹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们为将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上天揽月而激动。然而,激动之余,诚惶诚恐。于是,便开始了敬畏、谨慎、艰难地创作历程。几番阅读过之后,那本原本沉甸甸的书上,画满了各种符号,加满了各种注释(当然是我们尚为浅薄的理解)。层层分析,剥茧抽丝,终于在小说纷繁复杂的琐碎生活中找到了现代戏《秦腔》的魂:喝一杯白烧酒淋漓酣畅/咥一碗biangbiang面满嘴留香/吼一声大秦腔激情燃放/捧一把黄泥土荡气回肠/秦声多铿锵/秦韵赛天罡/秦川儿女血奋亢/皇天后土孕秦腔。
一、举纲张目,把握文化精神指向
原著作者贾平凹在小说《秦腔》中写道:“我的故乡是棣花街,我的故事是清风街,棣花街是月,清风街是水中月,棣花街是花,清风街是镜里花。但水中的月镜里的花依然是那些生老离死,吃喝拉撒睡,这种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只因我写的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它只能是这一种写法,这如同马腿的矫健是马为觅食跑出来的,鸟声的悦耳是鸟为求爱唱出来的。”《秦腔》以一个陕南村镇为焦点,集中表现了改革开放中乡村的价值观念、人际关系和传统格局的巨大而深刻的变化,被称为“一卷中国当代乡村的史诗”。洋洋40万字以“细枝末节和鸡毛蒜皮的人事,从最细微的角落一页页翻开,细流蔓延、泥沙俱下,从而聚沙成塔,汇流入海,浑然天成中抵达本质的真实”。要把这样一部密实的流年式叙写的宏篇巨著,改编为一部两个多小时的现代戏,实属不易。说实话,我们也有过诸多的困惑。然而,一遍遍地反复阅读,使我们越读越放不下,越读越为他展现的当下时代中国乡村世界的凋敝图景和传统文化在乡村世界日趋衰微的情形而惊心动魄、痛心疾首;越来越清晰这部小说的思想主旨,感悟到作者的迷茫和辛酸,正如他的阐释“小说凝聚了他对当代中国农村全部血泪般的理解”;领略到了他对当今社会转型期农村各种新情况的思考和关注。他在书的封底他写道“当代乡村变革的脉象,传统民间文化的挽歌。”谁主盛衰:天、地、人相互对质;忍观沉浮:命、运、势彼此角力!小说中两条基本故事主线一条是与夏天义有关的关于土地,关于乡村世界凋敝现状的描写;另一条则是与夏天智、白雪有关的关于秦腔,关于传统文化不可避免地失落衰败的描写。我们在现代戏《秦腔》的创作中,确定了紧抓原作精神文化指向,以开掘人性美为纲,以守望秦腔艺术为魂,以展示秦腔生命力为主线,以清风街村民生活变化来表现社会重大变革,以秦腔演员个体生命体验反映中国传统文化命运的创作宗旨。为此,对原作的两条叙事线索作了调整,将原作中秦腔名演员白雪和著名作家夏风及“疯子”引生的爱情作为全剧主线,突出对秦腔的坚守与丢弃的冲突;以原清风街村主任和现任村党支部书记夏君亭在农村经济发展中围绕土地的两种观念的冲突为副线,突出对土地的保护与开发利用的冲突;集中展示了在改革大潮冲击下农村的变革及变革中对传统文化与传统观念的冲击,展示了扎根于三秦大地的秦腔艺术的无限魅力,表现了新一代戏曲人对秦腔的坚守,反映了秦腔与秦人之间的血脉相通、水乳交融的关系。
二、提炼升华,创造深邃史诗情境
贾平凹在小说封底写道: “魔幻笔触出入三界,畸形情恋动魄惊心;四稿增删倾毕生心血,一朝成书慰半世乡情。”他从清风镇的日常生活入手,一点点呈现出生活的变化。揭示出乡村中国传统的生活形式的改变,乡村生产和生产关系的改变,人们的行为方式和心态的改变。清风镇正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小说从著名作家和县剧团名演员白雪结婚演戏开始,到原清风街村委会主任夏天义葬身七里沟结束。通过一年多时间里清风街发生的事情,诸如村民进城、土地荒芜、君亭开发、夏天义淤地、葬身七里沟,从结婚时在古戏楼上唱戏到剧团解散、白雪唱堂会,从夏风和白雪结婚到二人分道扬镳……作品仅仅通过清风街一年多时间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将宏大的画面寓于看似琐屑的叙事之中,反映了民风民俗、农民生存状态、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开放与传统的冲突、中国乡村政治、乡土传统文化……描绘了清风街近二十年来的演变和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生动地表现了中国社会的历史转型给农村带来的震荡和变化。清风街是陕西农村的缩影,也是整个中国农村的缩影。作者以凝重的笔触,解读了中国农村20年的历史,堪称“一卷中国当代乡村的史诗”。现代戏《秦腔》如何实现小说所创造的史诗情境?我们对小说中的夏天义、夏天智、引生、白雪、夏风等众多人物和细碎、严实的日常生活事件进行了认真分析。老主任夏天义正直宽厚,一生钟爱土地,参加土改,开荒垦地,反对新支书糟蹋土地搞开放却无果,最终死于山体滑坡,死在自己钟爱的土地上;老校长夏天智一身儒雅,德高望重,钟爱秦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秦腔走向没落,看着乡村的醇厚风气走向衰落,看着自己的儿子夏风与纯洁美丽的儿媳白雪离婚……代表着土地的夏天义和代表着中国乡土文化的夏天智逝去;白雪为秦腔而放弃了调往省城的机会,但最终只能唱堂会,又遭丈夫遗弃的结局;引生暗恋白雪,他是那么纯粹,爱得近似疯癫……为使两条线索紧密交织,我们对其进行浓缩提炼,一方面将夏天义和夏天智合为一人,让夏天义既是土地的忠实捍卫者,又是传统文化的守护者,并且强化他与以君亭为代表的新一代农村基层干部围绕土地的矛盾;另一方面强化白雪和夏风围绕调离剧团还是坚守剧团的冲突。夏天义的守土、淤地、酷爱秦腔,英武悲壮;夏君亭的改革创新、开拓市场,追求时尚,轰轰烈烈;白雪痴恋秦腔,面对一心要调他到省城工作的夏风,她抒发了……十多年与秦腔朝夕与共/ 十多年与秦腔血脉相通/ 十多年伴秦腔酣然入梦/ 十多年演秦腔留下美名/秦腔已深深地融入生命/秦腔已深深地扎根心中/离开它我好似无根浮萍/离开它我好似断线风筝/秦腔铸就我魂灵/灵肉水乳紧交融的秦腔情怀,发出了今生今世难分解/岂能舍它调省城。“我是演员,离开剧团,你让我干什么?”的质问,她义无反顾为地为之坚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与她的公爹夏天义的“土农民,土农民,没有土地算什么农民”农民进城打工“到头来农不农、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没根没底成浮萍”一脉相承。加之村民围绕办农贸市场所引发的争论,剧团演员围绕剧团散伙还是撑起来的争论……经过浓缩、提炼、升华,使得原本密实、流年式的叙事变得集中而紧凑,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生动,情节更加起伏迭宕、引人入胜,主旨更显深刻深沉厚重,更加催人泪下、发人深省,令人振聋发聩,从而也创造了深邃的史诗意境。
三、苍凉悲壮,强化象征意蕴
贾平凹说:秦腔在这本书里是有象征意义的,你可以看作是写的“秦人之腔”,即“陕西声音”之意吧。我在更大的层面上思考的是当代陕西一部分人的生存环境和他们真实心灵世界的细微变化。“秦腔”表达了他对自己所描写的生活对象和他的作品的命名,那是原汁原味的秦地生活,那是具有文化意味的秦汉大地,那是中国传统文化及其价值的象征。作者以秦腔戏曲的精神、旋律、情绪、意境,来烘托、衬托、渲染他所描写的农村生活景象和人物的精神风貌,唱出了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挽歌。我们在现代戏《秦腔》的创作中,努力强化象征意蕴。1、风雨古戏楼——优秀的传统文化。全剧一开始,白雪夏风结婚,在古戏楼上唱戏,极力渲染清风街的淳朴的民风民俗、优秀的民间文化;夏风拿回调白雪到省工会工作的调令,白雪要坚持留在县剧团,夏风提出“不去咱们就离婚”。深爱夏风的白雪如五雷击顶,风雨交加之中,她踉踉跄跄跑到古戏楼前,诉说自己的心愿:古戏楼啊——你是白雪的心愿/你是白雪的期盼/你是白雪的梦幻/你是白雪的家园;夏天义淤地,山体滑坡,葬身七里沟,君亭和村民们悼念夏天义,要为他立一块碑子,此时,白雪手捧秦腔马勺脸谱和夏天义的书,挺然屹立在古戏楼上,一段苍凉的秦腔经典唱段为夏天义送行。苍凉之中,更显悲壮,这是秦人的呐喊,是秦腔人的呼唤,是传统文化的壮歌!2、隆冬大麦穗——不屈的秦人精神。夏天义带着疯子引生和孙子哑巴,在七里沟淤地,其情其景,十分凄凉,让人看到农耕文明已经走向衰亡。然而,原作中却有一株硕大的麦穗,而且是隆冬,其象征意义极其深刻。在现代戏中,我们更加强调,将夏天义的土地情结抒发得淋漓尽致,也使秦人不屈之的精神更加张扬。3、引生自残——人性美的呼唤。引生既是《秦腔》叙事的人物,又是剧中人。他真人真性,疯狂地爱着白雪和白雪演的秦腔,爱得几乎疯癫,爱得丑态百出,遭人唾骂,为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挥刀自残,鲜血弥漫,疼痛不堪,发出了“我做梦不成梦,做人不像人。颜面全丢尽,人前矮三分”的哀叹,但仍对自己心爱的人发出“你可知引生我想着你、爱着你、我是一片真心”的表白。在物欲横流、私欲膨胀的今天,引生断然“杀”了自己欲望的根,经受着剧烈的苦痛。然而,这种强忍阵痛、斩断私欲,惊世骇俗、真切呼唤人性美之举,何其壮哉!另外,我们为塑造白雪的形象,表现她自立自强的性格,我们还刻意设置了青松和凌霄白雪是秦腔演员,她是秦腔的守望者,她深爱丈夫,她的性格是,而却不愿做凌宵攀附于夏风,要做青松挺然屹立;剧中引生串场的秦腔经典唱段,也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现代戏《秦腔》向人们提出了对传统文化是坚守还是舍弃?对土地是保护,还是改造?令人反思,耐人寻味。我们期望这部戏能够引发人们对于中华民族的思考,对中华民族的走向和发展的思考。剧中的隐喻,思想,倾向,渴望,等待……较为准确地把握了原作的文化精神指向,创造了深邃的史诗意境,强化了象征意蕴,唱响了保护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壮歌:秦声多铿锵/秦韵赛天罡/秦川儿女血奋亢/皇天后土孕秦腔。
(谢迎春,大学文化,国家一级编剧,渭南市文化局原艺术科长。曾获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奖,全国五个一工”奖,三次获得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三次获得(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中国(西北五省区)秦腔艺术节优秀编剧奖和优秀剧目奖,五次获得陕西省艺术节优秀编剧奖和优秀剧目奖;多次在省市优秀剧目展演和艺术调演中获奖。代表作品有舞台剧《柳河湾的新娘》、《秦腔》、《青天女巡按》、《青荷吟》、《关中往事》、《风雨老腔》红枣红了》及秦腔电视剧《狸猫换太子》等。另创作有大型现代戏《彩虹如梦》,大型新编历史剧《千古词帝》《白居易》《薪火》《春寒春暖》《郭孝义》等十余部戏曲剧本和十二集戏曲电视剧《青山之恋》、十二集秦腔电视剧《赵氏孤儿》等戏曲电视剧剧本。)
打造寻根文学经典的成功尝试--谈贾平凹的《秦腔》
摘 要:《秦腔》是寻根文学的一种新变,它成功处理了失落文化与当代文化的关系,没有避讳二者斗争的尖锐性,将这样一种二元对立的尖锐矛盾展现出来供读者思考。虽然《秦腔》流露出一种挽歌的情怀,但是这又是弱势文化面对强势的现代文化的必然结果。重要的是,作品将两种文化缠斗的过程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引发人们更深的思考。作品也正是在描述文化碰撞的过程中拓宽了自己所表现的时间尺度。《秦腔》那史诗般的叙事又注定了其宽广的多项阐释空间,产生了复杂深远的社会、艺术影响。
关键词:寻根文学;文化缠斗;时间尺度;阐释空间
引言
寻根文学思潮已经成为80年代的一段历史。90年代之后,我们很少再谈论它。近期,一些学者似乎尝试着重回80年代,谈论新时期文学的建构,思考那个年代发生过的一系列文学事件。这对于更客观地认识80年代文学史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其实,那个年代有很多的文学难题还有待我们去解决,旧问题的解决必将对当今文学作品的研究产生某种启发。笔者认为“80年代寻根文学”恰恰存在着很多未解的问题,突破这些问题也必将使我们可以从更高的层次重新认识寻根文化,让寻根文学作品不再局限于某一个时代,而成为跨时代的文学经典。
一 《秦腔》指明了寻根文学的归宿
《秦腔》正是寻根文学的一种新变,它成功处理了失落文化与当代文化的关系,没有避讳二者斗争的尖锐性,将这样一种二元对立的尖锐矛盾展现出来供读者思考。这是作品时代性的体现,不是完全躲在原始民间的时空背景中,而是将文化之根移栽到了今日的土地上,并期盼着根的再生。这是走出寻根文学困境的一种尝试,即使作品最终无法肯定地表现出“失落的文化”就是当代的文学之根,显示出对于失落文化的不自信,乃至流露出一种挽歌的情怀,但是这已经让寻根文学的面貌得到了很大的改观。寻根文学似乎总是在现代性和传统性之间挣扎,文化价值立场的暧昧不可能完全避免,正是建立在尖锐矛盾基础上的一定程度的“困惑”才最值得研究和玩味。
寻根文学的归宿是什么,寻根文学应该朝什么样的方向发展才更有价值?寻根文学中所谓的“文学之根”是不是只应当在遥远的文化背景中存在,我们应不应该给予失落的文化一种现实的生命活力?寻根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完全沉浸在失落的时空背景下,展示这种文化过去的生命活力,“获得文学方式的追溯性再现”[1]。我们在这样的小说中看不到文化衰落的趋势,只会感叹这种文化体现出的长久韧性,正如我们在《红高粱》中看到的硬汉形象,勤劳勇敢的民族精神。小说里处处充满着刚烈和土地的气息。《受戒》中明海、小英子纯朴健康的人性之美,冲淡平和的基调让人完全沉浸在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之中,这和《边城》中充满人性美、人情美的世界有着相似的文化内涵。这种寻根文学作品总会引起我们的疑惑,我们寻根的目的就是仅仅沉浸在对过去文化的回忆追悼吗?如果将明海和小英子放到都市之中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余占鳌身上的那股蛮劲、狠劲在当代的文化背景中又会不会有新的发展呢?
我想《秦腔》在这一点上处理得很好。《秦腔》之所以被高度肯定,是因为它用平淡而高超的叙述技艺、平静而汹涌的情感奔流深入刻画了改革开放后农村的历史变迁,描绘了传统乡土精神的衰落和农民在新时期尴尬的历史地位。这看似没有超出当今的时代范畴,但是其所蕴藏的文化反思意味已远远高于这个时代。农业、农村、农民问题不是今天才有,新旧文化的冲突对立不是今天才出现,传统文化精神何去何从不是当今的中国人才开始思考。《秦腔》的成功不仅仅取决于主题思想的深刻性,其展示出的当今时代新老农民的“众生相”特别是夏天义、夏天智、夏君亭等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形象更是体现出无穷的艺术和思想魅力。它是一本农村社会教科书,更是当今中国历史变迁的见证者,它本身所包含的思想艺术内容是巨大的,也有多项阐释的可能性。
也有一些学者专注于《秦腔》的挽歌情怀。“从整体来看,《秦腔》是一首乡村传统失落的悲歌,是一首当代中国乡土精神迷失的挽歌。”[2]吴俊先生也曾提出:“寻根文学对其价值观念的认同实质上也是相当暧昧的,即对所谓‘失落的文化’的当代性价值认定并无足够的自信。因此‘寻根文学’创作才主要会体现为‘挽歌’的格调,而无法真正作为一种文化力量介入当代的实际生活,连它的精神理想也可能是相当软弱的。”[3]这句话恰好说中“寻根文学”的软肋。但是我想对于寻根文学来说,要求“失落的文化”变得不再软弱似乎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实现的理想。就今天来说,面对强势的现代文化,“失落文化”本身就是一种弱势文化的体现。这就像吴俊先生在文中提到的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一样,他无奈地用汉字记述他民族的故事。当这位优秀的少数民族作家面对强势的汉文化时,他又能做些什么来挽救自己的民族呢?寻根文学作家所寻的不是当今强势的文化,而恰恰是一种夕阳文化,当夕阳文化面对现代文化的时候,它又能表现出多少自信呢?因此,寻根文学的归宿不是静止孤立地描述所谓的“文化之根”,躲在原始民间的时空中不愿走出,也不是刻意地给予“失落文化”以必要的自信,非要让文化之根在现代文化中重新绽放活力,让其成为现代文化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的寻根之旅就算真正结束了。其实,一个成熟的寻根文学作品就是要展现“失落的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缠斗的韧性,就是要体现出“失落文化”在斗争中弱势、不自信的一面,重在表现这样一个过程,不论结尾是挽歌还是欢歌。《秦腔》正是指明了这样一个方向,新旧文化的对立冲突推动着小说情节的发展,最后夏天智在秦腔声中遗憾地走了,夏天义在七里沟悲壮地去了,这种悲剧式的结果才最能引起读者深入的思考,最能体现出一部寻根小说的真正价值。也许,这才是寻根文学的真正归宿。
二 在文化碰撞中拓宽作品的时间尺度
贾平凹曾经说过:“是不是好作家,是不是好作品,五十年后才能见分晓。如果五十年后书还有人在读,人还被提起,那就基本上是好作家、好作品,否则都不算数。”我认为贾平凹的《秦腔》在五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还会有人研究,它一定会具有永恒的存在价值,因为它立足于现实细节,着眼于新旧文化,从文化的高度审视和分析问题,探讨旧的文化精神在新时期的出路。
新旧文化冲突,旧文化的新生不是一个历史局限的问题,而是一个文化学问题,是在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始终要遇到的问题,是长期的、复杂的。当今,我们遇到的是工业文化与农业文化的冲突,计划经济思维与市场经济思维的碰撞,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较量,这种文化的缠斗现象既具有明显的现实特点也具有普遍性和长期性。一方面,我们总在向前发展,政治经济的发展必然导致文化形态的变迁,旧文化必定向新文化转变,在转变的过程中必定会有艰难的过渡,并且这种发展是具有永恒性的,这种永恒性也决定了《秦腔》这类小说的长久价值。另一方面,一种文化取代另一种文化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从上个世纪的新文化运动开始,我们正式向旧的文化传统宣战。将近100年过去了,新旧文化的矛盾彻底解决了吗?新旧文化的冲突依然是当今思想文化领域一个重要的话题。
《秦腔》中新旧文化碰撞的痕迹非常重。这种文化冲突集中体现在以夏天义、夏天智为首的老一代农民和以夏风、夏君亭为首的新一代农民的思想观念的冲突上。夏天义认为农民就应该踏实地在田地里劳作,他要改造七里沟,希望扩大耕地面积,多种粮食多收获,造福清风街的后代。夏天义对土地无比热爱,与土地有着割舍不掉的感情,他是农村传统的坚定捍卫者。他见不得农民的土地被闲置,虽已上了年纪,但还希望包下别人荒芜的土地耕种,他认为有好地不去耕种是一种极大的资源浪费。
在与夏君亭的矛盾最为尖锐的时期,夏天义带着哑巴和引生去淤七里沟,这体现出一种愚公移山的精神,但是这其中又有多少不为人理解的心酸和无奈。后来,夏天义跟君亭主动摊牌,他承认仅靠自己的一双手是不可能完成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的,他这样做就是要引起乡亲们的注意,引起两委会的注意,他希望君亭等人能够发动大家一起去改造那块贫瘠的土地,但是结局是不幸的甚至是悲惨的。夏天义吃土的细节以及后来被七里沟山体滑坡掩埋的描述都具有悲壮史诗的意味。
夏君亭的思维方式和夏天义完全不一样,这从他的话中可以明显看出来。他说:“就是淤地,淤到啥时候见效?就是淤成了,多了几百亩地,人要只靠土地,你能收多少粮,粮又能卖多少钱?现在不是十年二十年前的社会了,光有粮食就是好日子?”可见,夏君亭已经完全跳出农业社会的传统思维方式。他主张建农贸市场,扩大农产品的自由流通,通过商品交换让清风街的农民尽快富起来。这体现出他的商品经济意识甚至是市场经济观念。君亭的话不无道理,这确实是让农民富起来的一个很好的办法。但是土地的大量闲置,农业生产不被重视的后果也是很严重的。这里,作者将两代人意识观念的对立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既让读者看到他们各自观念中合理的成分,又让我们看到新旧文化各自的不足。
以夏风为代表的城市文化倡导者和以夏天智、白雪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精神的守护者也发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夏天智酷爱秦腔,他闲来无事时画秦腔脸谱,听秦腔音乐,可以说秦腔就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秦腔”本身就是一个具有象征色彩的意象,它代表着一种古老的文化传统,一种原始的乡土气息,夏天智对秦腔的热爱和维护实质上就是对这样一种原始民间文化传统的坚守。白雪是县里著名的秦腔演员,才貌俱佳,她和夏风的结合似乎也是一种隐喻,暗示着新旧文化、乡土精神和城市文化的碰撞和交融。这里,作者似乎想为传统乡土精神找一条新路,希望乡土文化能够和现代都市文化很好地结合起来,但是后文中夏风和白雪生出畸形儿的事实宣告这种结合的失败。夏风和白雪的离异也预示着新旧文化的不可调和。
贾平凹的《秦腔》给我们展示了两种文化的冲突以及在冲突中的各自表现。这不禁让我们思考,新旧文化的冲突真的是如此的尖锐吗?既然新旧文化都有各自的优势和弊端,那我们又应该怎样扬长避短,让传统的乡土气息和现代都市文化有机交融,让新时期文化获得全面的进步呢?这些不仅仅是我们当下要急于解决的问题,更是中华文化在未来发展中必然要遇到的文化难题。矛盾的自身特点注定了矛盾本身的长期性和复杂性,这也是我认为《秦腔》是一部文学经典,真正拓宽了寻根文学时间尺度的原因。
三 在史诗般叙事中的多项阐释空间
在我看来,寻根作品如果要成为经典,除了要有高超的艺术表现,还应具有较大的“多项阐释空间”,这是一个经典作品的必备条件。“多项阐释”意味着作品思想的丰富性,预示着作品不会只有一种价值,而是多种价值,不是只会产生一种影响,而是具有复杂深远的艺术、社会影响,比如鲁迅的《伤逝》、《阿Q正传》仅在主题上就被后人解读为若干种类型。贾平凹的《秦腔》也不例外,我们可以从乡土精神遗失的角度理解它,也可以从道德观念丧失的角度分析它,甚至可以从具体的农村改革和农村劳动力流失问题的解决上入手。再者,妇女问题、民间艺术挖掘与保护问题等等都是《秦腔》所反映出的内容。因此它对于我国当今进行的民间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甚至是“三农问题”的解决都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上文我提到新旧文化冲突的命题,其实作者在文中塑造的几个典型的人物形象让我们更加清晰地看到文化冲突背后传统道德观念的丧失。农村传统文化的约束力渐渐丧失,新的文化秩序在短时间内又难以建立,道德观念缺失就成为这样一个过渡时期显露出的农村社会问题。这种道德观念的丧失既包括男女之间的不良关系,也包括子女孝道的丧失,更包含商品经济的发展所带来的民风的变化,特别是金钱至上观念的出现。上善是清风街村委会会计,善言辞,能机变,会唱秦腔,与妇委会主任金莲有染,两人甚至在村委会办公室发生男女关系。黑娥是武林的妻子,面容较好,与夏天义的次子夏庆玉有染,后与武林离婚,嫁庆玉。夏雨是夏天智次子,与丁霸槽合伙开办万宝酒楼,并在酒楼里安排小姐,引起夏天义勃然大怒。这些农村妇女一改传统中国女性坚守贞洁、贤惠奉献的品质。针对君亭的嫖娼行为,赵宏声送给万宝酒楼这样一副对联:“忆往昔,小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帮;看今朝,白米饭王八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帮。”这是对这种现象的有力讽刺。金玉满堂四兄弟更是为交粮、筑坟等事大打出手,让夏天义夫妇心酸不已。小说中所描绘的道德意识的缺失确实反映了当今农村社会的现实状况,具有相当的社会价值。
秦腔艺术成为了夕阳艺术,年轻人更爱唱流行歌曲。小说中夏中星举办了一场秦腔剧团下乡演出活动,但是没有几个人来看,甚至作者故意安排了这样一个幽默的场景。“中午演到最后,我往台下一看,只剩下一个观众了!可那个观众却叫喊他把钱丢了,说是我拿了他的钱。我说我在台上演戏哩,你在台下看戏哩,我怎么会拿了你的钱?他竟然说一共就咱俩人,我的钱不见了不是你拿走的还能是谁拿走的?”这段情节是作者用惯用的幽默写出了秦腔的没落,真的是一种含泪的笑,让读者的心中有种莫名的心酸。夏中星等人虽然表面上搞起了“秦腔振兴”计划,但实际上把秦腔当作了捞取政治资本的工具。夏天智的死似乎更象征着这样一个民间古老艺术的终结。如何发掘和振兴古老的民间艺术,这似乎是《秦腔》带给我们的又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文中还有一个滑稽的情节,就是夏天智死后竟然没有足够的青壮劳动力抬棺,这又是多么可怕的现象。《秦腔》中反映出一些青年农民急于走向城市,认为在城市捡垃圾也比在农村种地更实惠,农村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幼,越来越多的土地被闲置。君亭所说的发展商业使农民富裕固然非常重要,但是如果全国的农村都像清风街这样,那我们大家离“饥饿”就都不远了。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故乡发展的深深焦虑。这种农村空心化现象又确实应当引起“三农问题”专家的注意和警醒。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秦腔》中蕴含着大量的物质、精神生活的内容,有太多值得我们认真阅读和发掘的东西。正是作品的多项阐释空间注定了其“经典”的地位。作品的“寻根”更多地和现代的环境结合起来,这种寻根才是有意义的,才能够真正引导我们对当今的众多问题进行深入地思考。
四 结语
贾平凹在《秦腔》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强烈地冲动着要为故乡写些什么,我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秦腔》本身的意义早已超越了这个时代,作者从生活的原点出发,站在文化的高度上,揭示社会人性发展过程中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指明了寻根小说的归宿。小说所包含的内容博大精深,具有宽广的“多项阐释空间”。《秦腔》被众多学者评为“一卷中国当代乡村的史诗”,与此同时,它也是一次打造寻根文学经典的成功尝试。
参考文献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下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洪子诚:《重返八十年代》,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赵允芳:《寻根拔根扎根--90年代以来乡土小说的流变》,作家出版社,2009年。
邓 楠:《寻根文学价值观论》,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
[1] 吴 俊:《关于“寻根文学”的再思考》,《文艺研究》2005年第6期。
[2] 郭运恒:《当代中国乡土精神的迷失》,《作家杂志》2011年第1期。
[3] 吴俊:《关于“寻根文学”的再思考》,《文艺研究》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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