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六0年,是中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人了许多人,但大部分都是农民。这一年母亲把我送进了附近的一所小学读书。因我喜欢听秦腔,所以每天晚上匆匆做完作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约上几个喜欢秦腔的小戏迷撒腿就往秦腔“戏园子”跑,图的就是能不花钱看上临散场前的最后十分钟的“尾巴戏”,别看只有短暂的十分钟的尾巴戏,那可是整场戏的最关键最精彩的精华部份呢!
实际上看戏和看足球赛差不多。前面大部分时间都看的是比赛的过程,令人欢呼雀跃的真正精彩的场面都在最后十分钟。比如秦腔《铡美案》,前面都演的是什么“秦香莲寻夫”、“韩琪杀庙”、“拦轿告状”、“三对面”之过程,最后十分钟演的才是陈世美人头落地的时候,也是观众们心情最激动最紧张的时候。那天我进了剧场只见戏台上高高的放着一只虎头铡,陈世美躺在上面,他的脑袋正放在铡刀上,只听包公一声喊:“开铡问斩---!”,“咔嚓”一声,只见陈世美的“人头”从半空中落到戏台上,人们在激动中带着一种满足感纷纷涌到戏台跟前仔细观看陈世美的“人头”。最后才纷纷散去……
秦腔《铡美案》向人们讲述了一个十分完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讲述了千百年,一直讲到文化大革命爆发---
一九六六年爆发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给整个中华民族带来了一场巨大灾难,同时也给我个人以及整个家庭带来了一场巨大灾难!这是在我的童年生命中发生的一件令我难以忘记的家庭悲剧!这是在我的许多文章中都要讲到的一件无法徊僻的一件事。
文革爆发后,对这次运动保持沉默的父亲被打成“反革命保皇派”自杀了,因为我的年仅二十八岁的母亲早在几年前的三年饥荒年中就已经病故,因此年仅四十岁的父亲在经历了人世间最艰难的生死抉别之后,最终带着一颗令世人所痛心的牵肠挂肚的心,狠心的丢下包括本人在内的二男一女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后离开了人世间。这一年我十三岁,是三个孩孑中最大的一个,在这种突如其来的灾难中,顶着政治压力,我的眼睛里流着伤心的泪水硬着头皮艰难的撑起了一个世界上最弱小的家庭。 从此以后,我便领着两个尚不懂事的弟妹们开始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人世间艰难的自奔活路,所经受的磨难是无法用语言来叙述的……
以上是我当年的处境,这里再继续叙述秦腔在我十分艰难的生命旅途中发生的故事。
中国和前苏联一样是世界上政治运动最频繁的国家之一,一场场政治运动好像与一切中华民族艺术以及一切历史文化古迹天生就有一种不共戴天之仇一样,文革爆发后,随着红卫兵“破四旧”运动的兴起,在继那些包括寺庙祖坟在内的一切历史文化名胜古迹惨遭毁灭以后,秦腔也成了最大的罪魁祸首了和一切“封资修的黑货色”一起,统统被干干净净彻底的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我亲眼目睹了酒泉秦腔剧团和酒泉陇剧团被解散。剧团里那些本来是唱青衣花旦的,还是唱生角丑角花脸翻跟头的,统统摇身一变到屠宰场成了杀猪的,卖药卖书的了,唱包公斩单童的胡海民到酒泉地区医院传达室看了十几年大门。乐队上一名专业吹笙的大人才,被分到我后来参加工作的县农具社当了一名技术高超的车工。一九六六年十一月某日,当我看到一大堆包括皇帝大臣们穿的经济价值和艺术价值极高的大龙袍和紫蟒袍在内的戏剧服装被堆在大街上以三元两元的大声吆喝贱卖时,我感到有一种天塌地陷之感:秦腔的末日终于来临了!那时候我面对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我曾经斩钉截铁的大声断言:秦腔---这个代代传承了千百年历史的古老艺术,从我们这一代人开始将寿终正寝、消声灭迹了!在我今后还很十分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将会永远消失!当然永远消失的还有我的童年秦腔之梦!
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我的命运已经十分悲惨,但那种深藏于心中的喜欢秦腔热爱秦腔的热情却絲毫未减。 为了听到秦腔,可谓是搅尽脑汁、费尽心机,我和几个乐于此道的小喽啰们悄悄的四处打听哪里有红卫兵破四旧挨家挨户抄家时沒有被抄去的私藏的秦腔老唱片?结果终于打听到了:在离城几十公里以外某人的舅舅家居然私藏有大量的老唱片。 于是,大家便决定步行前往寻找。结果找到那位“舅舅”家,刚开始“舅舅”害怕承担政治责任,不承认有此事,后来经不住小喽啰们的死搅蛮缠并写下了“坚决不向政府告密”的“保证书”以后,才翻箱倒柜小心翼翼的拿出了自已精心收藏的十五张唱片和一台当年被人们称为“洋戏匣子”的手摇老式唱机,但表示坚决不卖钱,要以“全国粮票”而非“地方粮票”对換,并且提出对換要以每张唱片五市斤粮票,那台老式唱机以二十五斤粮票才能成交并且不得讨价还价的要求,于是大家一合计,这些东西正好值一百斤“全国粮票”,于是大家决定回去分头凑齐,最终我们以一共一百斤“全国粮票”換了“舅舅”的一台老式唱机和一共十五张每分钟七十八转的老式胶木粗纹唱片。
我觉得这是我自从耒到这个世界上做的一笔十分划算的物有所值的买卖。
从此以后,我的十分艰难、贫穷、乏味的生活又新增加一个十分具有诱惑力的内容:我终于又能欣赏到我喜欢的秦腔了,我感到眼前的天空似乎不再黑暗,终于现出了一点光明!我又能好好的活下去了!
晚上夜幂降临,几个小喽啰们便带着各自的乐器来到我家,因为听秦腔必须找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我们家除了三个小孩沒大人,大家便一致认为我们家是一个十分安全可靠的地方,于是便把听秦腔的地方选在我家。为了听秦腔,当年的情景就像是解放前的地下党搞秘密活动一样,为了将此事做的长久,也为了安全起见而不被人发现,零点以前决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大家便在零点以前吹拉弹唱,放声高唱歌颂文化大革命和歌颂伟大领袖毛泽东万寿无疆以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歌曲。好不容易到了零点以后,等“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而闹腾了一天的人们纷纷入睡以后,大家便开始行动,严密封闭所有门窗和一切透风的地方,然后便拿出大家用一百斤“全国粮票”換来的手摇唱机和唱片,开始仔细欣赏里面的内容,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才知道这十五张唱片可真是一堆千金难买的㎏宝物呀!里面不但有大量的秦腔,而且还有我最喜欢听而难得一听的许多民族器乐独奏与合奏,比如《喜洋洋》、《步步高》、《幸福年》、《绣荷包》等,此外还有相声大师侯宝林与郭全宝合说的相声《关公大战秦琼》、《戏剧与方訁》、《夜行记》等。关于侯宝林,过去我们只听说他是相声大师,从来沒听过他老人家表演的相声,一听才知道果然是名不虚传呀!同时我也听说此次文化大革命他老人家也被揪出来了,经常头上戴着他自已发明创造的可以自由升降的高帽子在天安门广场接受广大百万革命群众对他的批判斗争……
总而言之,在整个国家瞎胡闹的时期,我们伴随着这些唱片在文革的黑暗中度过了许多个十分难忘的日日夜夜,我们听着这些十分动听的民族音乐,就像是生活在一个没有政治斗争、沒有痛苦、沒有烦恼、沒有饥饿、也沒有悲伤的极乐世界里。
但是,好景不长,我们这种偷偷摸摸听秦腔的秘密生活最终被那些来自街道上的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到处巡逻的“小脚侦缉队”们发现了。这些“小脚侦缉队”都是来自旧社会的苦大仇深的六七十岁的小脚老太太,她们胳膊上戴着红套套,便有了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她们每時每刻都在提高着自已的阶级斗争的警惕性,每天的半夜三更就是她们积极活动的時间,她们以自已的倒三角形的体型,刮着风似的到处巡逻,挨门逐户的不惜听窗根子扒门缝子用放大镜一样的眼睛仔仔细细的到处寻找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就连刚结婚的也不放过结果有一天发现我们家半夜三更亮着煤油灯,然后把耳朵搭在我们的窗孑上仔细一听,发现我们正在秘密的听着秦腔《铡美案》,于是便认为又发现了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接着便赶紧将此事连夜汇报给公安机关,第二天公安机关来人将所有的唱片以及唱机统统没收,并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的听了秦腔的小喽啰们带到公安机关接受审查,最终做出如下决定:那台“洋戏匣子”连同所有的唱片被統统沒收,所有听了秦腔的小喽啰们因年令尚小沒有前科又是初犯,属于批评教育之列,做出了“结束审查、不再追究”的决定。
从公安机关回来以后,我立刻就觉得此事的发生对我的精神上的打击是十分巨大的,这意味着从今以后,我又将回到以前那个充满了政治斗争而枯燥乏味的沒有音乐、沒有书籍、沒有戏剧、沒有电影、没有舞蹈、没有诗歌、沒有欢乐而只有无尽的痛苦的生活中去,我深感绝望!于是便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爬在炕上大哭了一场!
我深感我从小就热爱的秦腔艺术将在我今后十分漫长的人生岁月中离我而去,必将会成为我生命中一个十分遥远的记忆之梦!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响应国家号召积极参加文革并深陷其中,当了一名“酒泉地区312红色革命造反派联合司令部"的通信员,这一年我14岁,开始了在枪林弹雨中的红色之旅……《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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