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秦人,生在秦地,就一定喜欢秦腔。父亲是,我也是。

小时候的记忆,每逢四里八乡唱大戏,周围好几十里地的人们就会汇集而来,携妻带子,拖家带口,年轻人更是呼朋引伴,有孝顺的儿女这时便会拉上架子车,车上铺了厚厚的褥子,爷爷奶奶或者老爹老娘端坐其上,满脸荣光,那份自豪绝不亚于参加一场风光无限的豪门盛宴。这时候,父亲也总会牵了我和小妹去赶那份热闹。

戏台一般搭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上或爷庙附近,周围总有几棵古柏苍松,善男信女们在上面系满了红红的布条,虔诚地许下美好的愿望,戏台下便也弥漫了缭绕的香火味道。

这样的大戏,不仅仅是看戏,便也成了不同季节的物资交流大会,戏台下更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热闹,各种小吃荟萃,油膏点心扯面摊,凉皮油茶果子铺,不乏林林总总的农家用具,还有五花八门的乡间郎中,修脚治脚气挖鸡眼去黑痣,剃头匠忙着剃头刮脸磨刀子,孩子们则奢侈地舔着手中五颜六色气球大小的棉花糖,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善男信女们磕头烧香跪拜在爷庙里的神像前祈求一年的幸福平安财源滚滚,各村的仪仗队既是凑份子给主家赏脸,也是展示自己村子整体的精神面貌和富裕程度,他们锣鼓家伙擂的震天响一浪盖过一浪,混杂着各种叫卖声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我和小妹随了父亲,几乎每次都会把台下的热闹瞅个遍,甚至每天都来直至大戏彻底谢幕落台,才恋恋不舍的回家,当然我们最喜欢去的还是戏台上下。

头一天,父亲一定是要带我俩到后台看看的,给我们讲解那个大花脸的来头,还有那个黑脸的家伙,可是我和小妹总是提不起兴趣,我俩更喜欢那俊俏美丽的旦角,站在人家身边一眼不眨的盯着,看人家在脸上描红涂粉秀眉画唇,对那定妆之后再穿上艳丽闪光的华服,如若仙女下凡一般的美丽迷人羡慕不已,小姐俩脑海里就憧憬着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这样光鲜亮丽的唱上一段,那该有多好的!

最忘不了的便是那旦角善意的微笑,之后她会和善的为我姐俩的眉心点上一颗朱砂红,让我俩寄托美丽的梦想。但是痴迷总是那么短暂,一会儿我俩便会被父亲牵走,就像拽了两头吃得肚儿圆圆仍然舍不得离开鲜嫩肥美草地的羊羔崽。

站在台下看戏,我们常常是嫌弃不过瘾。那人山人海一层高过一层的半圆形场子,最前面紧挨着台子,要仰起头才能看见台上的大戏,那里也多是小孩儿喜欢的地方,方便他们猴一样的来回蹿腾挪位看新鲜,再往后便是正宗的戏迷,端着大茶缸子,稳坐在自己带来的小凳上,甚或有忠实的戏迷还带了干粮来,准备看上几场不挪窝。后面的人没了耐性,索性站起来,最后一层的人不得不端了高凳子站在上面,三五个人手拉着手肩膀挽着肩膀才不至于摇晃掉落。这时,父亲就会找个熟人,把我俩弄上戏台的一角,或站在大幕后面或翘身于乐器家伙的阵营之后,此时的姐俩一会儿看着台上的旦角嘤嘤作语一会儿瞅瞅身边铿锵的梆子和尖细清脆的板胡,不由自主就随着摇头摆尾拿腔拿调开来。

大戏看完了,回家的路上,小姐俩兴奋的耳边还回旋着断桥三滴血窦娥冤火焰驹周仁回府,眼前似乎还闪烁着白娘子贾莲香窦娥黄桂英还有仗义的周仁。父女三人高谈阔论大摇大摆,不时窜出父亲的慢板,我姐俩就起了二六板来追高。欢歌笑语就洒满回家的路。

回到家,我姐俩听着收音机里放的秦腔段子,做饭烧火拉风箱唱戏,田间地头帮父母干农活唱戏,上学来回的路上唱戏,那亲切悠扬的秦腔伴着我们成长,充斥着我们童年的岁月,成为我们唯一有声的享受。

曾几何时,我还把自己当做那个在戏台下留恋秦声秦腔的小丫头,似乎还被父亲温热粗糙的大手所牵拽,可是回头看父亲却永远离开了我们去往天堂,留在心头的还是那或婉转或铿锵的秦人秦声秦腔。

我相信天堂里有秦人秦声,也就有秦腔。但我每次回家总要去父亲的坟头坐坐,或者默默告诉他:哪个村子又唱大戏啦,城里易俗社开剧院了,文艺路小剧场周五晚上还有免费大戏看,我又学会了一曲唱呢。或者静默,打开手机,放上那段父亲最爱听的秦腔曲牌,然后陪着父亲听了一遍又一遍,任凭泪水爬满脸颊脖颈。

寒衣节来了,我又要回去看看父亲,给父亲送上御寒的冬衣,我没忘,我还会给父亲放一曲悠长的曲牌,相信天堂的父亲一定会听到。

天堂里有秦腔,父亲会欣然,我和小妹亦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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