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小云:我演蘩漪

１、这种忽隐忽现、似有非有的感觉是最好的表演状态

在新编中篇弹词《雷雨》中吗，我饰演蘩漪一角。我对蘩漪的人士是由浅到深，进而转变的。最早接触《雷雨》是在学生时代。说实话，那是我并不喜欢蘩漪这个角色，由于传统观念的影响，总觉得她是个出格的女人。我对这个人物产生兴趣，那是在做了演员之后。

曹禺大师说，蘩漪不可爱之处正是她最可爱之处。一个女人这样敢爱敢恨，把名誉、脸面、自尊一扫而光，仅仅就是为了追求爱情与幸福，这样勇气可敬可叹，古今中外能有几人！她的性格复杂矛盾，跟我以前所演的角色都不一样，找不到类同之处。对于饰演这个人物，我充满了期待，却又感到了从来未有过的挑战。之后我便深入人物内心世界来挖掘她的情感，越挖越深入，越演越有味。

中篇一开始就交代了蘩漪和周萍间这层母子乱伦的关系。紧接着，周朴园回家之后，蘩漪三天没有下楼。对于一对正常夫妻来说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这预示着他们夫妻关系已然紧张与僵化。蘩漪推说身体不好，而周朴园在这三天中也没上楼。我猜测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发生。从这"不上不下"之间，蘩漪心里猜想，周朴园可能已经知道她和周萍之间的事情了。当然蘩漪也最好了最好的打算，想好了如何来应付局面，这段时间她的内心紧张而浮躁。第四天，蘩漪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终于走下楼来以证实自己的想法，再看看周萍对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她已经察觉到周萍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而周朴园喜怒不形于色，处世老练沉稳、不慌不乱，不可能听到什么风声就暴跳如雷，所以这次回家的异常举动，似乎是有意警示蘩漪和周萍。蘩漪是那种敢爱敢恨的女子，这点最为可爱。她早已想好，如果此事暴露之后该如何应对，当初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她就早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而不像年轻的周萍，根本没想过后果。蘩漪抱定一个宗旨：只要周萍对我真心，我可以放弃一切跟他远走高飞。

我们也试图探寻着周朴园是否知道这件事，这是原著中隐去的。以我个人的推断，周朴园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大家长，把小自己二十岁的年轻妻子和儿子放在家里，自己又进场外出，家里肯定会有自己的耳目，而且他纵横商场几十年，精明强干、洞若观火，对于家中的事情肯定是了如指掌，而对这样的事情更会有所察觉。我们尝试着把这些挖掘出来，“喝药”就是周朴园警示蘩漪和周萍，如果全部告诉观众的话，又感觉淡而无味，这种忽隐忽现、似有非有的感觉是最好的表演状态。这也可以看出曹禺先生编剧技法的高妙之处，他没有透露这些，留给演员去演绎，留给观众去想象。

再说周萍。我们这次的改编不同于过去对于周萍的认识，原先人们可能更多地认为他是个纨绔子弟，这次演出我们对于周萍有了全新的认识。周萍本是一个养尊处优、年轻气盛、又受过高等教育的少爷。但他从小失去母爱，致使他有种依恋年长女性的情节，这样才有安全感，偏偏他就正好遇见了才貌双全的蘩漪。同时他觉得父亲对蘩漪太过分，同情蘩漪的遭遇，他自己在父亲的绝对权威之下，也感受到家庭的压抑和苦闷。在这个家庭中，他们有了感情上的共鸣。从同情、欣赏、依恋，最后发展为畸形恋情。可是，蘩漪的胆量和勇气却正是正品所欠缺的，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他只为自己考虑，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只考虑如何来隐瞒事实。蘩漪可以直面周萍的眼睛，而周萍根本就不敢看蘩漪，只想着如何去应对父亲。我们挖掘人物内心到这个地步，就发现周萍也是个可怜之人。我们相信他和蘩漪，甚至是和四凤开始相爱的时候是真心的。与蘩漪相爱之后，却发现这种爱如此荒唐糟糕，深受传统道德和自我内心的谴责煎熬，由于青春的冲动、感情的萌发，没有把握好这条底线，以至于做出了这种出格、后悔莫及的事情。
2、在蘩漪手中的那把扇子上做文章

我们遵循着人物内心世界的发展走向来分析剧中的潜台词，一直在问他（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在徐檬丹老师和吴新伯老师的指导下，采用倒叙的搜发，借用影视剧中的回忆片段，插入了蘩漪和周萍如何理解、相爱到捅破这层关系的情节。这在原作和话剧表演中是没有的，我们评弹将这些细节挖掘出来，成为我们的一个独创。朱栋霖教授给我们出了一个妙招，在蘩漪手中的那把扇子上做文章，于是就有了他们一起去看昆曲演出后，在扇子上作画题材的细节。扇子成了他们爱情的象征，成为贯穿全剧的信物，所以蘩漪扇不离手。周萍一看见蘩漪摇着扇子，特别是当着周朴园的面摇着扇子，他心里就一场地慌乱、紧张。慢慢进入细节刻画，引出两个人回忆中的对话，很自然地交代了他们得以走到一起的缘由，这并不是肉体的需要、欲望的趋势，而是人生情感的渴求。看昆曲《游园惊梦》之后，蘩漪思绪万千，她感慨杜丽娘至少还有个梦中情人，而自己却一无所有，心里空荡荡的，于是就在扇面上画了一个杜丽娘，正好周萍走过，蘩漪请他写几句诗，他就题写了李清照《声声慢》中的头几句——这是文学顾问方同德先生的金点子。这些都是虚的描写，一笔带过，给观众留下遐想的余地。令蘩漪最感动的是周萍对他的理解，感情的防线经不住冲击，两个人就很自然地结合到一起。

蘩漪通过这把扇子勾起周萍的回忆，想要以此来挽留周萍，收回他的心，故而施展了女人试探男人的本能，故意将这把扇子掉在地上，看周萍作何反应。周萍看了这把扇子之后，毕竟有所触动，陷入了回忆，当时对蘩漪确实是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想要带她远走高飞，但真要走的时候，却发现是如此之难：离开周朴园，自己根本不再是周家少爷了，连生存都困难，哪还谈得上什么爱情？所以尽管自责，但他还是选择了退缩。他们二人展开了针锋相对的对话，蘩漪想通过自己的情感和语言来感动周萍：“你要走了我怎么办？”她一直在试探并留萍。周萍也在逼着自己向蘩漪摊牌，以前经常是躲着她，而现在却要跟她挑明结束这种关系，他感到对不起父亲，他自责和愧疚！蘩漪很清醒，她要用宽容、大度、温柔来留住周萍。但当周萍终于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时，她那“雷雨般”的性格顿时迸发出来：你只知道对不起别人，而对我——你最对不起的人，却只字不提。这让蘩漪很痛心。

在退缩的过程中，周萍发现了四凤。与蘩漪相比，四凤是那么地阳光、那么地纯真。但是他没有勇气在四凤面前表白。我们在书中“探凤”安排了一个忏悔的情节。周萍对于四凤是真诚的，是男人对女人的呵护、爱护、保护欲。他一直在逃避蘩漪，又不敢跟四凤说出其中原委，他来和四凤告别，也告诉四凤永远爱她，会来接她一起走，让四凤理解自己的苦衷。安排周明忏悔的一节，合情合理、有趣味性，却又出其不意，且不能说得太直白，要让观众自己去体味。

蘩漪经历了留萍到求萍的心理转变过程。她是个孤傲清高的女人，从不向周朴园低头的她，现在却低下头来求周萍，她的性格本是要求男人在感情上绝对专一，可是如今个蘩漪却说愿意和四凤分享爱情，这是孤立无援的蘩漪走投无路的一种表现，认为跟着周萍才是自己唯一的生路。"求萍"这一段道白，我自认为还是演得有分寸的，并不是苦求，蘩漪只是低下她那高傲的头说出了违心之言。然而，以前的周萍柔情似水，现在冷若冰霜，前后形成强烈对比，此时的蘩漪彻底绝望了，至此，她雷雨般的性格全面爆发。我演出时没有紧接着这句台词，停顿了好一会，眼睛一闭，就像一把刀刺在心上的感觉，然后轻轻地、慢慢地标出：“现在的蘩漪彻彻底底地绝望了”，把蘩漪的那种绝望、发疯前的冷静表现出来，然后又咬牙切齿地说：“好，请你等一等。”这句台词我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的，把蘩漪心底压着的火激愤宣泄出，因为接下来，她就要做惊天动地的事情了。
3、蘩漪对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一人一段唱

第三回书中，我一人饰演蘩漪和侍萍两个角色。如何把握和区别这两个痛苦的女性人物，而且都是出于感情迸发瞬间的角色，对我是一个挑战。

侍萍看到自己的儿女发生这样的事情，作为母亲她兼职要崩溃了。侍萍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底层中年妇女，饰演她时需要表现得苍老一点；而蘩漪出场总是高贵、自信。此时是万般无奈、欲哭无泪，她的心在流血、在颤抖，要把她那种复杂的感情表达出来，以及呈现其最终被逼疯的状态。

　　　　　　“我要撕开天网让他们双双去，
　　　　　　　　　我不管背天道、把人伦违，
　　　　　　　　　下油锅，上刀山，
　　　　　　　　　哪怕千刀万剐磨骨扬灰，
　　　　　　　　　这地狱轮回由我承担。”

我此时一改前面低沉的唱腔，用了一个高音“3”的延持音，运腔高亢激昂，把气氛和心情渲染充分，把侍萍的决心展示出来，她要在绝望中求生存，强忍着内心的煎熬去拯救自己的儿女。这段表演是非常震撼人心的，通过局中人的心理独白，让他们的内心世界尽情抒发和呈现，通过演员字字含泪的对唱将气氛推向高潮。

而女主人公蘩漪则更需要这样的处理，别人很难理解蘩漪的痛苦，我们设计了她对周朴园、周萍和周冲的三段唱，把蘩漪内心的痛苦全部述说说来。她抱定一个目的，就是要用自己的毁灭来打碎这个“有秩序”的周家：

蘩漪白：朴园，没什么奇怪，我做的事情我自己负责。我今天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唱：母子相恋在三年前，一夜恩情胜千年。
　　　　　　…………

对周朴园的这段唱，我是用非常平静的叙述方法进入的，体现了蘩漪的玩世不恭、报仇雪恨的那种心态，渐渐入情，唱出了她的无奈和无悔。

蘩漪白：蘩漪还是以前的蘩漪，她喜欢听你说话，喜欢听你读书。
　　　　唱：我极想听，听你当年的劝，
　　　　　　你说周家门外别有一重天，
　　　　　　如花美眷当自怜。
　　　　　　听你说，我不是你的后母是你的姐，
　　　　　　听你说，希望父亲早日赴黄泉，
　　　　　　听你说，即使灭伦之罪也担在肩。
　　　　　　抬起你的头来看着我，
　　　　　　再说一回当年信誓旦旦的肺腑言
　　　　　　——你这虚情假意的胆小鬼！

这段唱我用似唱非唱、似说非说的方法来表达人物的情感，尽量缩短过门，以情带声，以声蕴情。特别唱到“我不是你的后母”时，我可以停顿了一下，双眼直视周萍，慢慢地送出“是你的姐”四个字，加重了语气和力度，把蘩漪心中的恨表现出来。我在唱到“你这虚情假意的胆小鬼”的时候，就是在蘩漪如痴如狂的说话中家几个音符而已，把她那种癫疯状态和咄咄逼人之势表现出来。

而后周冲一声“妈妈”，唤回了蘩漪的理智和母爱。面对纯洁无暇的儿子，蘩漪自惭形秽，唱道“儿是天使娘是鬼……对不起冲儿、对不起冲儿，我要说上千万遍……”愧疚深深，我故意重复唱词，“千万遍”我运用了一句高腔，唱出了蘩漪的愧疚，然后又转为低回委婉、如诉如泣“我是面对娇儿口难言”结束了全部唱段。这样的蘩漪才更为丰满、立体。

盛小云：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曲艺家协会主席、苏州市评弹团副团长、著名评弹表演艺术家。本文转载自《姑苏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