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我五、六年前刚接触昆曲时写下的感觉,那时候自己太嫩了,写得很粗糙。

遥想几十年前,昆曲面临绝响,幸得有传一辈支撑局面,才有今天的延续。如此精致的艺术,在十三忆人口中,尚且少有人欣赏,思之不觉神伤。所以在网络上能认识昆曲之同好,于我实是无比快乐。我是香港人,从不曾听昆曲,老实说,第一次听到昆曲时,竟被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吓了一下,心里不禁在想:“这是什么东西呀?”料不到的是,今天却又反被“咿咿呀呀”所迷上了。欲知前因后果,且看我的感悟,详作分解:

我姓林,喜欢上牡丹亭的经过,与同谱林黛玉竟然不谋而合。在红楼梦二十三回是这样写道的:

「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

我亦是素习不看戏文,然而皂罗袍一曲既出,那斐然的文才深深吸引着我的眼球。当我看清歌词,了解作者情景交融的笔法,心里自然起了“美”的感应和“思”的意境。回头再听,真个“美满幽香不可言”。正如警幻仙姑邀贾宝玉听曲时说的一句话:“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我想道理应是一样的。

因为迷上牡丹亭,所以遍寻有关的事物,过程中偶有所得:“发现中国的文化,是一脉相承的,是一种重意不重形的文化状态。”以传统的“琴棋书画”为例,我在搜寻昆曲的工字谱时,偶得古琴减字谱的一点粗浅认识,原来减字谱不像五线谱那样记录了绝对的音高,只是标示了指法、音位来提示对应的音高。若以西方的标准去衡量,中国的减字谱是很不科学的记谱方法。但细心一想,减字谱从唐朝至今,已历千年,以中国人的智慧,难道发展不出一套科学的方法吗?细仔分析下,我发现减字谱正正是包含了中国人的精神文化,因为没有绝对的音高,所以不同的演奏家所以演奏出来的音乐,可以有完全不同的风格。这正是“重意不重形”的一个特徵。

出色的棋家和书家都知道一句话:“知黑守白”下棋要知黑守白这个容易理解,要考虑敌对双方(黑子白子)的全局,不可偏执于单单一方。但书法的知黑守白又是什么回事呢?原来书家写字,并不是只着眼于黑色的字,还要顾及纸的空白部份。书家所营造的,是一个整体的美感和意境。字的线条只是“形”,中国人所追求的是更高远的“意”,所以中国的书法可以发展出龙飞凤舞的狂草,这是西方书写字体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当我们把中国的水墨画和西方的绘画相比较,可以发现洋画的线条比较规范,人物的比例合理。国画则不同了,在画面中人与景物间往往不合比例。然而正如我前文所言,中国文化并不规限在科学地合比例的线条,而是重艺术载体所传达的“意境”。值得我们骄傲的是,直到西方的抽像画派出现之后,西方才开始从形入意。可见中国人的确是走前了许多步。

再谈谈中国的诗词歌赋吧,不得了了,这完完全全是一个“意”的玩意嘛。所谓“诗意”,诗的高明之处,就是把阅者引进诗人营做的意境中,去感受、接触诗人的心灵,体味诗人的喜怒哀乐。不单是诗,古文的其他型式,都有浓厚的意境,因为文言本身就是一个善“意”的文字。不妨看一看曹雪芹是如何描写林黛玉的:「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看吧,这就是大作家大手笔,曹雪芹没一笔是写林黛玉眉有多长、唇有多红、脸有多白。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却分明活现纸上。什么叫“似蹙非蹙罥烟眉”?什么是“似泣非泣含露目”?这里没有一丝实在的线条,通篇都是传神之笔,只能靠读者心领神会。再看看曹植的洛神赋,在描述神女宓妃时,岂不是神笔多,实笔少吗?

一直都说京剧是国粹,愚见认为昆剧才能代表中国的文化内涵。昆剧的雅致,那种引人发幽古之思的水磨腔,一唱三叹的怀人味道,再加上丰富的文学营养,很成功地营造出歌剧艺术的“意境”。所以我断言,真正的国粹首推昆剧无疑,因我国的文化从来就是一个“意”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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