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张充和老师的丈夫傅汉思重病,张元和大姨的女儿凌宏,介绍她的教友小吴来帮忙照顾汉思。8月中,汉思不幸逝世,以后小吴就成了充和老师的管家兼秘书,照顾充和的饮食起居,记住看医生和朋友来访的日期,并帮充和处理往来文书。
小吴原是学化学的,来美后学电脑,对音乐和歌唱一向不感兴趣。跟充和相处多年,曲子听多了,喜欢昆曲了。在充和的教导下,不但开口唱曲,而且学会了吹笛子,常常跟充和唱曲、吹笛。
充和教学生是很认真的,因为她自己学昆曲就非常认真,每首曲子至少拍一百遍,把握了唱腔和气口以后才吹笛子。小吴总是拍了几遍,就想吹笛子了,所以充和觉得他学得不够扎实。我知道小吴为什么对吹笛子比唱曲子更感兴趣。充和跟他拍的大多是旦角的曲子,小吴说话嗓门很大,要他蹩住嗓子细声细气地唱“游园”、“惊梦”、“絮阁”,还得注意咬字吐音和虚实轻重,这对一个初学者的确太难。吹笛子只要气吸得满,就可照谱吹音符,那当然比较容易。
每次我去探望充和,我们三人就开小曲会,整天唱曲。我看见小吴只有一管充和自制的铝笛子,经常要转调。虽然他已学会了不同调门的不同指法,我觉得他如果有一根尺字调的笛子,吹六字调时可以用正宫调的指法,比较省事,而且可以吹出低音的尺(re),声音也比较好听,所以最近去看望充和时,就带了一根尺字调笛子送给小吴。
小吴才拿起笛子吹“琴挑”【懒画眉】,就被充和察觉了,说:“声音怎么啦?”我说:“他吹的是我给他的尺字调笛子。”充和说:“为什么要用两根笛子?我们都是一根笛子吹七个调门。”我说“现在我们都用两根笛子转调,用尺字调笛子转六字调,用小工调笛子转正宫调。”充和说:“我只用一根笛子,而且是平均孔的。不像你的笛子,孔的距离有长有短。”我说“我在台湾的时候,吹的笛子也是平均孔的,可是现在我没有选择,所有笛子都是改造过的,因为现在所有乐器都按照西洋钢琴的音来定音。如果用老的平均孔的笛子,音准就跟别的乐器配不起来了。现在昆曲的世界已经变了,我不能用平均孔的笛子给别人伴奏了。”
充和听了我的话,十分不悦,说:“我已经快一百岁了,难道还要我来适应你们的昆曲世界吗?”这时,我才发觉事态严重,连忙说:“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我们当然要适合你的昆曲世界。”于是我把送给小吴的笛子收回,并对他说“你最好不要用这管笛子,免得把音准搞乱了。”
充和说:“我早就知道昆曲已经改变了。现在唱曲的人都不讲究咬字吐音。才学了几天曲子,就急着上台表演,而且身段变得毫无道理的繁复。真正的昆曲到了我这一代就传不下去了。”
我想到与我年龄相仿的曲友们,不少人曲不离口,经常登台,但是真正识得曲中三昧,唱来声情并茂,而且连人都变得和昆曲一样雅,一样细致的,几乎一个也没有。尽管如此,我这一代的曲友还曾经听过、看过上辈曲家唱曲和表演,并曾亲聆教诲,真正接触过传统的昆曲。现在喜爱昆曲的年轻人比以前多了,但是没有机会跟昆曲老师们学曲,都是昆曲录老师(录音和录像)的弟子,难怪越学越走样,唱的是昆歌,舞的是昆舞。
有人曾说充和老师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后的闺秀”。其实,她和甘纹轩老师、叶惠农老师,也可说是我们这个时代几位“最后的曲家”了。
昆曲变了,现代化了,这是不争的事实。爱曲如痴的我,除了惋惜、叹息外,真的是无可奈何!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