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么一个夜晚,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夜晚,太白的月正明孟德的星却稀的夜晚,散发红木气息的包厢虚席以待,桌上的铁观音香味沁鼻,一切都准备好了,一切都准备得那么好了!灯光明昧,观众的掌声稀疏而热烈,江南的丝竹又开始绕梁不绝。张生、崔莺莺、红娘等从幕后轻盈盈地走上戏台时,时光便像灯影一样恍惚了。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他们,望着他们念白,望着他们吟唱,望着他们水袖翻动,嬉笑怒骂,不知今夕何夕。一回首,蓦然已是六百年。
凸字形的全晋会馆古戏台,雕梁画栋,钩心斗角。左右两联“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中间横批“普天同庆”。这样的戏台,巍巍峨峨矗立上百年,任岁月流逝任木石沧桑。这样的戏台上的演员风华正茂,青春年少。他们可知,在婉转吟唱之间,多少曲艺家多少生旦净末丑的心血与智慧就在那一颦一笑之中。只弹指一挥,便是一位艺术家大半辈子的艺术结晶。
悠扬曲乐,曲乐悠扬;糯软唱腔,唱腔糯软。檐口额枋上的双龙不再戏珠,对凤不再飞翔,金狮倒垂,蝙蝠静伏……余音袅袅,百兽兮不知肉味。这样的音乐让一切都那么熨帖,唱软了动物们兽性,唱化了一颗颗人心。这样的音乐,穿越了鸡笼式的藻井,穿越了金碧辉煌的古戏台,穿越了迷离扑朔的光影,穿越了岑寂苍茫的夜幕,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
看昆曲,是精神上的一次跋涉。施施而行,踽踽独行。昊天的风,再猛烈些吧!如此,我便可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倏忽之间便到达了几十公里以外一条悠长又寂寥的石板街,千灯镇的灯火辉煌,照亮夜行人。那“玉山佳处”,风月散人正赏月弄花,昼夜打磨终日推敲,那粗糙的昆山腔渐渐圆润流畅,渐渐轻柔婉折,渐渐细腻糯软,水磨,水磨,水滴石穿,水磨腔流行。浩浩乎凭虚御风,转瞬又来到几十公里外的太仓古码头,运河滚滚,浪涛滔滔。魏师召吹笛抚琴,弹琵琶,敲板鼓,宫商角徵羽,哆来咪发唆,组合排列,排列组合,终于婉转成一种曲调——昆曲。乘风十万里,须臾又回到昆山的西澜漕,渌水环绕,画舫听雨眠。梁伯龙自编自排《浣纱记》,忘记了食寐,忘记了身份,忘记了门外的贵客——尚书王世贞大将军戚继光。范蠡与西施,良臣与佳人,在舞台上终究成就了一段美丽姻缘。悦耳的水磨腔,婉转的昆曲,终于演化成了传奇——昆剧。
御风而行,逍遥游天穹。仰望星子,巨大的球体在空间的远离下,宛如精致的钻石。六百年,六百年,在时间长河中,亦是一瞬。在无穷大的宇宙中,只是沧海一粟,是卑微的一小点。六百年后的今夜,这个21世纪的今夜,那优雅的听戏包厢里,与谁同坐?清风、明月、佳人。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而况是沉鱼落雁温柔娉婷的佳人呢?这一夜,我注定不再孤单,北方来的佳人,萍水相逢,却惺惺相惜,共赏一出昆曲。人人尽说江南好,她离开繁华的京都,扣访苏州的园林,寻遍这里的小桥流水人家。曲曲折折的游廊,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逶迤百年的古柏苍松,静默四季的翰墨丹青……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所有的精巧,所有的蕴藉,都在那凝固的音乐之中。撑一把油纸伞,在结着丁香愁怨的雨巷里寻访,寻访江南的故事遗迹。那青苔遍阶的古桥,那不再清澈却依旧淙淙的流水,那斑驳黯淡的粉墙,那倚窗而坐的老人,岁月在江南慢悠悠地摇荡,如橹曳水。她说,在江南捕捉到了时光的影子。最终,她又与昆曲不期而遇了,在流动的建筑里,她又一次发现了时间的足迹。游人只合江南老,她说她希望这一坐,便不再动身;这一夜,便是百年。
远观,远观。那一桌两椅,一寸方地,便包罗万象,气宇万千。看看那昆曲。此时张生尚在游殿,莺莺与红娘正在折花赏园。彼时,“何处是归程”?杜丽娘与柳梦梅相会在汤显祖的“牡丹亭”;“天长地久有时尽”,唐明皇与杨贵妃遗恨在洪升的“长生殿”;李香君“歌尽桃花扇底风”血溅侯方域所赠的孔尚任之“桃花扇”。旦角的水袖翻飞缠绵,千转百回,多少柔情蜜意,多少爱恨情仇,都在盈盈水袖间。富有传奇经历的剧作家,创作了一篇又一篇不朽的传奇,在舞台上演,在市井中流传,一代又一代,不变的是永恒的主题——爱与恨。那是绮丽的年代,那是风流的季节,那是造梦的江南。
物换星移几度秋。天翻地覆慨而慷。打北方来的佳人逃离的是一夜霓虹,逃离的是满城鳞次栉比。汽车。高速公路。地铁。隧道。飞机。速度、速度、速度!电话。手机。网络。传真。QQ。便捷、便捷、便捷!都市发育得愈高愈壮,他抛弃了汉服唐诗昆曲书法那年迈衰老的躯壳,他青春焕发,他神采奕奕。蛟龙绕壁凝固成了图腾,地坛冷清荒凉成了公园,五陵少年流落成他乡的Waiter。落花流水,天上人间。靠着钢铁、电流、计算机,古都打扮一新,返老还童。在这里,全世界的咨询都可以便捷地查询到,各种精神快餐都可迅捷地品尝到。南非的世界杯,上海的世博会,从总统的改选,到市民的交通事故,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新闻,曾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事一古脑地全呈现在都市面前。都市人可以只活在当下,没有过去,也不需要过去。他们只需要为了房子车子票子大步流星地追星赶月去追寻自己的未来。过去蓦的泛黄成了一堆故纸,历史结成了一张蛛网。
那个叫初萌的女孩出门是为了逃离现在,是为了找寻过去。她说在京城夜晚的十字路口,灯红酒绿,踌躇彳亍,不知该往哪去。绿灯亮了,人流涌动,她跟着匆匆前行,如行尸走肉。她说那时所有人的表情如一,呆滞、麻木,一如流水线上的机器。难道这便是摩登时代?
江南好,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盛世元音,百戏之祖的昆曲,曾优雅而又悠扬地在回旋在虎丘的千人石上,回旋在沧浪亭的面水轩里,回旋在拙政园的卅六鸳鸯厅里,回旋在留园的五峰仙馆里,回旋在苏州织造署的多祉轩里,回旋在忠王府的古戏台上,回旋在东吴大学吴梅的课堂上,回旋在五亩园昆曲传习所的教室里……曲乐悠扬,悠扬而优雅。那样梦幻的声音,那样古典的曲调,在被政治无情掩埋数年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再次在江南大地回旋。不再有花雅之争,不再被扣上“大毒草”的帽子,冲破电视网络的藩篱,如今,它又回旋在苏州大学(前身是东吴大学)的存菊堂与尊师轩里,又回旋在画家叶放的私家园林南石皮记里,又回旋在苏州第十中学(原址是苏州织造署)的王鏊厅里。
听听那昆曲。吴地方言,中州音韵,水磨腔,一字百转。缠绵婉转,柔曼悠远。听者如游园林,屏风遮路,花窗漏景,曲曲折折又别有洞天。如泛小舟,流水汩汩,细雨霏霏,波心荡漾,涟漪阵阵。如尝水磨年糕,细腻软糯,柔情万种。唱唱和和千百转,大珠小珠落玉盘。那声音从耳入,辗转至口中,最后融化在心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唱三叹,韵味无穷。
今夜,旧时的良辰美景又再现,赏心乐事又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座2500年的古城,600岁的昆曲再次响起。这一夜,黄发垂髫们共同穿越时空,回到过往,抓寻到自己的根。两个半小时,大伙一起做了一场梦,一场绮丽的梦。“金阊白面游冶儿,争唱梁郎雪艳词。”那是过去的事了;康熙帝在织造署听了一上午的昆曲,欲罢不能,竟忘怀虎丘郊游,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少数拥趸一起迷醉在昆曲中,虽非盛事,却也是幸事。
轻啜一口佳茗,初萌说她品到了过去的岁月——炎黄子孙共同的日子。流光溢彩,人影幢幢,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在其中找到了什么?而立之年的我啊,在京杭大运河边出生的我啊,在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老宅里长大的我啊,少年时在园林里走马观花过的我啊,曾经在书山题海中迷失,曾经在高楼大厦间目眩,一曲古老的昆曲,又唤醒了我童年的梦,抑或这本身就是一个童年的梦,一个不断延续的梦?戏台上的戏一旦上演,多少过往的岁月便在心头荡漾。人生只合苏城住,长住于此的我又错过多少精彩的大戏?
掌声雷鸣,噼里啪啦,啪啦噼里。回过神来,林继凡老师正带着徒弟谢幕。掌声不断,喝彩声不断。循声而望,露台上的观众人影绰约。我仿佛见到了顾坚、魏良辅、梁辰鱼、汤显祖、洪升、孔尚任、吴梅、倪传钺、顾笃璜、张继青、周秦、沈丰英、周南……他们中的一些不是活在过往吗?难道他们没有活在如今吗?是的,他们都还在,他们用毕生的心血与智慧凝结而成的昆曲,永远流传,他们便是永远的观众。还有,还有那些健在者,他们正在用今生的心血与智慧传递着一轮新的永恒。此时,他们虽然身未在现场,但是他们的神依旧在。他们目力所及,耳力所闻,都是昆曲,都是昆曲。六百年的曲调,永旋在心田。或许,是他们选择了昆曲;又或许,是昆曲选择了他们。或许,这便是宿命。
戏台上的一出戏打了个休止符号,生活中的戏依旧宫商角徵羽地吟唱着。会馆外,夜色寂寥,天地静默。北方的佳人,迷失在江南的老街。青石板上,跫音响起,那是老街上偶尔的催眠曲。沉默的木板房,黯淡的花窗,一路向前,向前是入梦的江南。我是地主,我是游子,我是在家乡丢失故乡的江南客,我一路指点,一路探寻。一步一步,都是历史的脚印,都是童年的印记。一窗如豆,昏黄而美好。琵琶三弦评弹声若隐若现传入耳中,那糯软的声音,唱化了游客的心,唱软了归者的腿,将梦境蘸得满是甜腻。甜甜的,软软的,江南的梦。
给我一瓢平江水啊平江水,那酒一样醇厚的平江水。今夜,四美具,二难并。人生得意须尽欢,奈何有佳茗而少佳酿。那就饮一瓢平江水吧,那胥江的水滚滚而来,伍子胥的忠魂与我共饮一腔肝胆相照;那沧浪之水涛涛而来,与渔父一同濯吾足濯吾缨濯吾滚滚红尘。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虐。今夜,没有痛饮,我也沉醉:清风明月还昆曲,远山近水及佳人。
平江水悠悠,路灯悄悄地诉说心事,倩影倒映在如镜的水面,氤氤氲氲,影影绰绰,如梦如幻。平江水悠悠,历史悠悠,六百年的水磨腔悠悠。婉转缠绵,缠绵婉转,传唱百年,百年传唱。夏风习习,空气中似乎还遗存有昆曲的分子。这样的分子,如萤火虫般飞动,飘忽。飞入河埠两岸寻常百姓家,飞入高墙大院官宦缙绅家,飞到香樟桂花中,飞到小桥流水中,飞跃大江南北,飞跃海阔天空,飞跃四季,飞跃六合,飞到九霄云外,飞到宇宙的浩淼深邃处。
夜庄严而肃穆。我们满怀虔诚与敬畏,屏气敛声,侧耳倾听,想听一听夜的呼吸,古城的心声。仰望天宇,俯视大地,大音希声。蘧蘧然,天地中似有声响。聆听,聆听,再聆听……不觉晓,便在幽深的小巷中酣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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