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主演施夏明在盛世元音的微信分享,不禁回想起去年6月南京看的台湾联合省昆的上下本《南柯梦》,颇值得回味的一部好戏。台湾导演、省昆演员运用新手法展现了原味的南柯梦一场,舞美、服装、音乐都很创新,但情节、节奏和主题又保持得非常原教旨。

观赏过后一直在思考,南柯梦说的是什么?我的体会一句话:万法皆空情不空。施夏明把握的挺精准。从这个角度,《南柯梦》是临川四梦中最深刻的一梦:他借由人生一梦转头空门的老梗,阐发了“梦中更真、致情不空”的逆袭主题。

燃指超度

本剧尾声的“燃指超度”一出戏,我特意找出视频复习了一下,恍然了悟了在现场的感动:表面是劝人看破尘世放下爱怨,其实表现的是压过佛头的人生真情。淳于棼虽然错渡了檀萝国红蚂蚁,乍看似乎像基督教无分敌我的宽恕,但并非一概乡愿的忠恕,对其政敌右丞相的超度也是这个道理,即:我超度你,但你不是我的朋友;

淳于棼对槐安国王前岳父的超度,则表现了他的宽容气度:国王听信谗言不顾女儿遗言和王后哀求而发放了淳于棼,对他有所刻薄,而淳于棼超度国王和全国蚂蚁时,对国王丝毫没有恨意,反而是诚意下拜。注意当时他是燃指的法事东道,蚂蚁国王已经是被超度的魂魄,照理是不应下拜的。淳于棼的这一拜,是感念所谓20年虚空的功名利禄和他与蚂蚁国所有蚂蚁的情缘。我想淳于棼此时对国王满怀感激,并无怨念;

超度三位美女时,他显然对露水情缘的三人仍抱有幻想,妙的是三位美女对他丝毫没有往日情分,连往日对他貌似真情的琼英也只顾升天得乐而不顾往昔情分,可见露水情缘还是有欲无情(列位自行脑补);

对比而言,公主跟淳于棼的情分则显现出真挚来了。首先他想念公主时公主不是像那三位找托词,而是说天人两隔。有趣的是公主又从天上掉下来了,这不仅是现场表演的一个小笑场,更表现出公主内心对他的不舍和依恋。只有道成法身的公主心心念念的想着他,才会从云端掉下来。而且公主告诉他在天国等着他做夫妻,只是不能云雨,可以抱抱。仔细体会公主的话,这是忉利无情婆娑世界中,多么真挚的深情。

所以淳于棼焚指的再大痛苦,也是值得的,所以施夏明体会的角色感,我认为是进入并准确把握角色的。

台湾的王嘉明导演确实厉害,挖掘、保持、发扬的不着痕迹。

舞台美术

再说舞美,背景大大的像会车镜的圆盘是什么?

圆盘是水月镜花的那面镜子,是望乡台上回看此生的那面魔镜,完全契合本剧的主旨——不论我们曾经多么辉煌,在我们临终那一刻(剧中指超度登天那一刻),我们执着的、记住的、不舍的,是什么?

这是一个非常深刻和普世的问题,也是哲学近乎终极之问。本剧的答案就是:人心的真情。对此,对临川和导演的答案,我深以为然。

舞台背景创新的在中间插了个门,使得出將的上场门可以从中间出来,也起到二幕的作用,设计巧妙,包括配合情节升降摇曳的那群柱子,恰到好处。

借此谈谈大戏和折子戏的舞台尺度处理。

传统折子戏一般舞台不大,类似兰苑那么大,比较合适最传统的一个幕布,一桌二椅。因为昆曲的妙处就是用简单的范式表现特定的意向,比如举个鞭子表现骑马,一桌二椅表示厅堂,两个椅子表现床,反过来表现城墙等等。这种无形而有相才是昆曲的经典抽象所在,如果都靠话剧式的实物布景,我想不如去看抗日神剧。前提是折子戏舞台跟古代传承的舞台大小尺度是吻合的。但是,遇到大戏,比如一些全本大戏,必须在500人以上的剧场表演,舞台尺度必然比传统的舞台要放大数倍时,问题就来了。此时舞台和演员的比例已经不“传统”,如何保持昆曲原来的品味,就是对舞美的考验了。

1699桃花扇的创新就很成功,他在大舞台中间用四根柱子凭空又隔出来一个小空间,这个空间即融合大舞台又自成一格。需要大场景时与整个舞台连成片,需要小场景时又回到传统的小舞台,并且把乐队布置在四格的后面,既在舞台之上又在核心区以外,匠心独运、非常巧妙。

南柯梦的舞美也有讲究,在大舞台的中间加入一个侧门,使得舞台尺度大小可调,再用活动的柱子引导空间感,加之灯光的运用,也是很不错的。

唱念做表

本剧的表演和唱腔非常经典。

我原以为大多在传承基础上的复排而已,后来看主创人员的访谈才知道有传承的只是“瑤台”极少数几出戏,其余大部分都是新捏出来的,恰还能做到修旧如旧,就十分难能可贵。

不夸张的说,这些年主要的昆曲大戏基本上看过,很多由于新捏手艺不行,无法还原传统的经典,成了浪费国家文化扶持经费的描金粪桶。《南柯梦》捏戏之经典,差点打了我的眼,背后有一大批老中昆曲人的默默付出(蔡正仁、张继青、龚隐雷等),而且没有一个上台,实属可贵。

服化道

再看服饰的创新,我现场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细节颇有讲究。大多人物服饰形态、款式是传统的,包括帽盔,但服饰的颜色和花纹比较创新。而创新中又有区别:淳于棼、书童等现实中人物的服饰接近传统,而蚂蚁们比较另类,我认为可圈可点。淳于棼的青花白很吻合人物,蚂蚁服饰比较另类,因为蚂蚁不是人类,服饰奇奇怪怪,倒是说的通。

全剧蚂蚁妖怪们各种古怪而颇符合其人物特征的脸谱设计都符合传统而不囿于陈规(详见脸谱设计者孙晶的采访视频)。

本剧的道具包括角铁焊的桌椅,都吻合蚂蚁国那种原生态的感觉,国王王后站在椅子前代替传统的坐姿,吻合大舞台尺度和观赏角度。

不得不说台湾这个建国文教基金挺有办法的,「建國工程文化藝術基金會」,是一間成立80年,事業版圖擴及工程、採礦和混凝土的營建業公司所支持,該企業全名為「建國工程股份有限公司」。之前的新版《长生殿》也是他们投资制作的,一个营建业的公司投资于主业无关的昆曲事业,这种发扬国粹的精神令人钦佩。

南柯逆袭

最后谈谈主角淳于棼的逻辑脉络。

主演施夏明体会淳于棼是一个好色、花花肠子的酒色之徒,他作为三观正的优秀青年,又要向蔡晨晨同学表忠心,我们表示尊重和理解,但我们并不赞同这种解读。

淳于棼显然不同于一般传奇中的男主角,区别在于他的性格。淳于棼是一个性格非常随波逐流的人,心理学叫被动型人格,极易受环境影响。他从一个低级武将(裨將)因为得罪领导而“被退伍”后,就一路随波逐流,被命运一直左右,估计家里有点钱小小富二代,整天跟二逼朋友酗酒;到槐安国当驸马也不是自己努力来的,准确说是被琼英三美女选美选上的;婚后当南柯太守是岳父国王因为裙带关系安排的;在蚂蚁国遇到故旧倆损友,不考虑他俩实际工作能力,仅因为是老熟人就安排重要岗位,导致政治上最终悲剧收场。

这种悲剧实际上是临川居士自己的人生体会,准确说是教训。很多人做事碍于面子因小失大丢了里子,至今仍有现实意义。

檀萝太子爱慕公主一段很有意味,虽然公主已经是倆个孩子的妈,但檀萝太子还是赤裸裸的爱慕追求,那段“急色shǎi”对白接近淫秽,不禁想起一种人生的况味:每个你想操的美女背后都有一个操她操的想吐的男人。又想起一句文雅的:谁的新欢不是别人的旧爱。淳于棼娶了美女幸福一时纠结一世呀。

公主病重对丈夫的嘱咐那段,足以说明公主比驸马情商高很多。公主了然蚂蚁国内政治斗争的残酷,以及国王对驸马这个外人的内心不信任,深深担心自己死后驸马的政治命运,因而作了种种周密安排和嘱咐,可惜驸马的政治觉悟无法领会公主的苦心。我们从公主这份担忧也能看出至情的可贵。

说到淳于棼的风流,之所以说淳于棼不是天性风流而是随波逐流,他在公主生前并没有花心,而是鳏居回朝后被三大美女诱惑而把持不住。一个自认为得势处于人生高峰的成功人士,又死了老婆,被一群美女如此香艳的诱惑,请问谁能坐怀不乱?

所以他是被命运裹胁而已,包括接受朝臣的奉迎和不符合八项规定的豪华宴请,都说明他是一个被命运裹胁的、缺乏自控意识的人。他当了20年封疆小吏,难道不懂公主死后自己跟国王已经没有血亲的感情纽带,此时回朝只有规规矩矩夹着尾巴做人,他却反而大大咧咧受人以柄,所以他被国王罢黜是必然,右丞相的嫉妒和谗言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人在顺风顺水时太容易自我膨胀。不必说被动型的淳于,即便百年一出的枭雄如袁世凯毛润之,也是败在权利巅峰时的不能自我克制。这也是临川给观众传递的一种意境吧。

所以淳于棼一路被命运裹胁,一直被接受,从不敢超越!再往下,他被贬,他还是怯懦的接受命运,丝毫不敢反抗,反而王后基于女儿和外孙的感情,试图挽救淳于棼的命运,但他本人连努力试一下都不敢,甘于唯唯诺诺的打道回府。

故事如果这样结束,将是一个平庸无聊的结果,但是,高潮在最后出现!在临川无数次铺垫他性格怯懦被动接受命运之后,在超度升天的尾声,淳于棼终于一反被动性格,逆袭成功。

按照他一贯性格,被禅师点化后,他应该沿着一贯被命运左右的逻辑,四大皆空,放下一切,如果禅师问他还想公主吗,他应该回答公主是谁、槐安国在哪里?然后大笑而去。这次淳于棼却坚决拒绝命运的裹胁,即便禅师点化,自己也要再见到公主。因为要见公主,才燃指超度公主,因为超度公主,才超度所有蚂蚁众生,才有开始说的超度的分别心,以及“我可以超度你,但我不接受你。”淳于棼用燃烧自己的极端方式,表达了万法皆空情爱不空的逆袭主题,使得本剧从佛法无常的说教层次一下越升。

格外补充两点:服饰方面,禅师的蓝色袈裟另类的没有道理,虽然我也是蓝色爱好者,但服务于主题,建议修改一下;剧情方面,经典是历代高手不断砥砺出来的,成法并非不能改,但要改的有理,建议导演把最后的金钗变槐夹子往前挪一点,挪到法师点化淳于棼,告诉他那些都是蚂蚁的部分,这样一边解释“蚁子”一边打开一看槐夹子,整个剧情浑然天成更加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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