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认为文化发展的途径不应是不同文化的“融合”,试想如果两种文化“融合”成一种新的文化,推而广之,千姿百态的多元文化全都“融合”成一种“新文化”,生活将会多么单调而枯燥乏味啊尽管歌德和马克思都有过“世界文学”的提法,但我想那只是说,未来的文学将会平等对待各种不同文化的文学,每种文学都将被世界所接受而获得其世界性,世界文学也就是全世界各种文学的总称。当然,这并不是说各民族文学将各自孤立存在,毫无关联,恰恰相反,多种文学的存在正是一种文学得以存在的必要条件。任何文学都只能在他种文学的对照、映衬、激发、补充和借鉴中得到发展和更新,孤立和封闭只可能引向倒退和绝灭。

在热闹非常的各种贺岁电影、贺岁戏、春节晚会的嘈杂中,我有幸观赏了北方昆曲剧院和北京交响乐团联合演出的大型昆曲歌舞剧《贵妃东渡》。这不仅是一次超凡的艺术享受,而且也是一次中西艺术如何结合、中国文化如何参与新世纪世界文化重构的深刻启示。 最成功的首先是全剧的音乐。由中央音乐学院四大才子之一、多次国际获奖的作曲家叶小纲创作的全部交响乐,无论是序曲、间奏曲和终曲都合乎交响乐的规范,是典型的西方乐曲,但配器并不复杂,旋律抒情而自然流畅。由于整个音乐所表现的是一个凄美的中国故事,人物和场景都是中国的,因此,音乐的和声、节奏、色彩也都非常自然地洋溢着中国的气氛,正如柴可夫斯基、德沃夏克的交响曲自然流露出俄罗斯和东欧的情调,而仍是经典的交响曲一样。《贵妃东渡》交响曲随着剧情的发展有力地烘托和强调了故事情节,刻画了人物性格。人物的歌唱部分基本沿用了传统昆腔的曲调,在交响乐的伴奏中,特别突出了笛、箫、笙、琵琶以及鼓、板、锣等中国乐器,赋予了西方交响乐一种舒徐婉转、比较含蓄的新的质素,这正是以戏剧性和表现强烈情绪见长的西方交响乐所缺少的;在交响乐的陪衬中,传统昆腔悠扬细腻的特色不仅没有受到削弱,反而得到了有力的强调。总之,整个演出过程,音乐紧紧抓住了人的心灵,一扫过去昆剧音乐给人的沉闷而单调的感觉。

《贵妃东渡》是一曲新创的悲剧,描写在安史之乱中,杨玉环被唐明皇赐死马嵬坡下,但她并没有死,而是被当时正在中国访问的日本遣唐使阿布仲麻侣与高力士所救。阿布仲麻侣和杨玉环历尽千辛万苦,躲过叛军,逃出荒岛,九死一生,终于到达日本,为当时的日本孝谦女皇所接纳。不久,传来叛乱平定的消息,孝谦女皇正准备再遣阿布仲麻侣送玉环回朝,不想传来噩耗,唐明皇驾崩。玉环于绝望中自戕,阿布仲麻侣亦剖腹以殉。也许封闭于传统的人会以为故事情节荒唐,不值一顾,但我宁愿赞同该剧总策划张和平先生的高见,他说:“我不再计较故事的真假,我们宁可要‘假的真’,也不要‘真的假’。”创造性想象本来就是艺术的灵魂,日本有个“唐渡口”,那里千真万确有个让人们浮想联翩的“杨贵妃墓”,它本身就出自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的遐思。昆剧《贵妃东渡》是东方人的想象,正如意大利歌剧《图兰朵》是西方人的想象一样,两者全不相同,不可能互相代替,更不可能“融合”,只会相得益彰。

北方昆曲剧院在《贵妃东渡》一剧中对传统昆剧的改革和创新是大胆而成功的。舞蹈的设计相当精美,舞步的主体仍是中国戏曲传统的细碎金莲舞步,女演员在舞台上移步,好像在娇柔地滑动,十分婀娜多姿;争斗场面则沿用简练而轻盈的中国传统武打功夫。同时,编舞者吸收了西方舞剧的群众场面,配制了大量群舞,这是中国传统戏曲不曾有过的。它不但不曾削弱中国的舞蹈特色,反而有力地烘托和突出了主角的中国式对舞和独舞,如马嵬坡前场面恢弘的白绫舞的感染力就不是独舞所能企及的。正是这样由群舞和它所烘托的独舞的互动才将戏剧的悲剧性逼向高峰。

布景除少数几场采用了西方歌剧的豪华逼真外,大部分仍沿用传统戏曲简洁的象征手法。前者如展示霓裳羽衣舞时恢弘的唐代宫阙,后者如后几场所用的作为舞台背景的大幕布,那不受任何现实限制的、朦胧的色彩、模糊的非云非雾又似云似雾的构图,活脱是一幅法国印象派的油画,它开拓了巨大的空间,激起人们对悲悯人生的无尽回味。两种不同布景方式的交替运用使剧情的展开随之而波澜起伏。另外,人物表情一反程式化、脸谱化的传统,不但充分发挥了昆剧细腻的特色,而且博采话剧的表情方式,充分表现了人物内心的多变与复杂。服装的峨冠博带阔袖,更充分显示了中国盛唐气象的华丽。

当然,我并不认为本剧就全无瑕疵。特别是在剧情的开掘方面,有许多地方还可以深入,例如孝谦女皇和阿布仲麻侣的爱情关系及她对杨玉环之美的难以抑制的嫉妒;阿布仲麻侣对杨玉环出自内心的爱慕和他对美的崇拜,这两条很能使人物性格复杂化和深化的线索都无端中断了;孝谦的性格没有什么发展,阿布仲麻侣的死只被描写为未能保护好杨玉环而自责而单纯殉“义”。这都使人物不免在一定程度上显得简单化而缺乏深度。

总的说来,《贵妃东渡》在各方面都进行了相当成功的改革,特别是在“中西互动,相得益彰”方面,这个配以交响乐的大型昆曲歌舞剧的演出,的确为世界创造了一个难能可贵、值得载入史册的范例。21世纪,创造性、突破性、发展性已成为全世界最重要的价值观念,《贵妃东渡》必将成为中国贡献给世界的第一个轰动。 (中国文化报 乐黛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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