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昆曲已经有四五年时间，还是第一次为一场昆曲提前三四个月就买票，这场戏就是由张弘先生编剧、石小梅领衔主演的全本《白罗衫》。昨晚在紫金大戏院，两个多小时的演出没有中场休息，四折戏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回家路上，除了赞叹该戏的精彩之外，照例还是想写点东西，以纪念羊年观看的第一场昆曲。
先从整体上谈一谈对这出戏的感受。《白罗衫》改编自明代无名氏所著的《罗衫记》，根据戏曲史料记载，这是一出有头无尾的残本，现仅存最后一折，那就是我们经常在兰苑舞台上看到的《看状》。昨晚演出的全本《白罗衫》，是省昆的大才子张弘先生在《看状》基础之上，向首尾两端各自做情节延展，形成的这部由四折戏组成、类似元杂剧结构的全本戏。基于深厚的古诗词和戏曲文化素养，张弘先生增补的戏文跟《看状》浑然一体，其古韵跟原戏文完美契合，使观众毫无出离之感，颇为难得。
在舞台布置上，这出戏将昆曲以虚代实的简约风格发挥到了极致，四折戏的舞台布置基本上沿袭的是“一桌二椅”的传统架构，其中第一折《井遇》更是仅仅在舞台上摆放了一个小板凳。极简化的道具布置给了舞台极大的空间感，从而让演员们的表演更加游刃有余。而在表演过程中，这种以虚代实的风格也得以延续。第三折《看状》中，李鸿良和计韶清扮演的两位皂隶，更是在没有任何道具的情况下，虚拟表演了古代衙门开堂理事的全过程，其动作的逼真与丰富，以及表演的惟妙惟肖程度让人击节赞叹。
《白罗衫》是石小梅先生的代表剧目之一，虽然在省昆，钱振荣、施夏明这两位年轻演员已经接过了全本《白罗衫》的衣钵，但在昨晚的演出中，石小梅、龚隐雷等一干老戏骨还是全数上阵，为大家带来一出经典版的怀旧演出。由于年事渐高，石小梅先生或许无法演绎出小明那样的峭拔清冷，但以她领衔的老戏骨们张弛有度、气韵十足，其老到生动的表演，赋予了这出戏以丰富的戏剧张力，以至于在没有中场休息的情况，两个多小时的演出一气呵成，观众也是全身心投入其中，丝毫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正如编创人员所言，《白罗衫》的戏剧重点并不在徐继祖的破案，其着力想表达的，是“主人公直面亲人亦仇人时，内心的天人交战”。正因为如此，《看状》和《诘父》这两折，尤其是《诘父》，才是全戏最为重要，也最为精彩的部分。当真相大白之时，徐继祖的内心面临的，实际上是三重冲突：第一，与养父的亲情和八府巡按公正执法的职责之间的冲突；第二，养育自己十八年的养父瞬间变为自己杀父辱母仇人之间的冲突；第三，自己作为徐能的儿子与重新成为苏云之子这两种身份认同之间的冲突。这三重冲突中的任何一种，都足以让徐继祖的内心惊天动地、翻腾不已。
情与法之间如何抉择，一直是考验中国传统士大夫阶层的一大难题。无论是宋儒所言的“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还是孔子本人所说的“子为父隐”，都是把家庭亲情放在了冷冰冰的国家律法的前面。在古代，回避原则没有像今天应用得如此普遍，这样的艰难抉择，在历史上应该不会少见。从儒家思想传统来说，如果徐继祖考虑父子恩情，放掉养父徐能，这种情况是能够被理解，或者可以不予追究的。然而，儒家所言的“子为父隐”，是建立在以血缘关系为核心的宗法制度基础之上的，而徐能与徐继祖之间，却是有父子之名，而无父子之实。徐继祖所亏欠的，只是十八年的养育之恩，而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中所认可的父子关系。更为甚者，在真相大白的情况下，养父徐能的首要身份，是徐继祖杀父辱母的仇人。按照儒家差序格局的理念，报父母受辱之仇，显然是排在报答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养育之恩的前面。问题是，当仇人跟恩人这两种身份合为一体时，徐继祖到底应该如何抉择呢？这样的抉择困境，岂是一句“差序格局”就能解决的？
一方面，是自己分离了十八年的亲生父母，却如同素昧平生、陌生人一般；一方面，是自己杀父辱母的仇人，却在十八年里悉心养育，相依为命。是选择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苏云之子的身份而复仇，还是选择维护自己延续了十八年的徐能之子的身份，而放徐能一条生路？任何一种抉择，对徐继祖来说都是痛苦无比、撕裂非常。在《诘父》一折里，他为徐能准备了丰盛的酒席，并且一再以父子之礼相待，这种做法不只是对其养育之恩的微小报答，同样也是儒家道德伦理观念的客观要求。而最后，徐继祖还是没有让自己陷入“弑父之人”的尴尬道德境地，而是让徐能自行了断，保全全尸。徐能的自尽，表面上是养子徐继祖对徐能的一种宽大和成全，实际上却是徐能为维护徐继祖的儒家伦理道义作出的自我牺牲。如此艰难、惨烈的结局，其给观众带来的震撼程度，绝对不亚于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里的“to be or not to be”。
这出《白罗衫》对观众来说，绝不只是华美的戏曲艺术体验，也是对内心灵魂的反复洗礼与拷问。感谢省昆带来如此精彩的好戏。
2015.4.12晚作于竹林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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