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6日晚，在秦淮名妓董小宛的故乡苏州，观看由北方昆曲院演出的昆曲《董小宛》。恍然就像是一场美丽的穿越，行在苏州的雨巷中，徘徊在半塘的幽居前，邂逅了那个默默等待的女子，看到了那杯氤氲了时光的清茶，听到了那段牵动着情思的琴音……，是谁写了《董小宛》，竟会让人如此如痴如醉，有人跟我说，是上海的罗怀臻先生。
写好《董小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秦淮八艳已有几个走上了舞台，柳如是、李香君，就是董小宛也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被搬上过银幕，要再写出新意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再者，写秦淮八艳唯一的主线是爱情，也只能是爱情，而爱情戏更是一个被写烂了的题材。大多数人都明白，写戏写别人没写过的东西要比司空见惯的东西简单一些，正如画画，画鬼要比画人更容易一样。看戏之前真为罗先生捏一把汗，然而把戏看完却不免欣喜叹服异常，原来戏是可以这样写的。
故事的剪裁精致而得体。能在当时名动一时，生出许多传说和故事，过了几百年仍然让人魂牵梦绕的一个苏州女孩，自然不应该是一个简单的女子。董小宛也确实是一个精致优雅的女子。那个夏夜里随着月光的升沉，不断迁动几榻，让自己始终沉浸在月光里，并和一群孩子大声吟咏唐人诗句的女子；那个在嘉兴海盐水绘阁，面对暮春景致，感叹山河破碎，荷锄葬花的女子；那个每晚在三面围起的白屏风内，高燃绿烛，把自己和自己最喜爱的菊花变成屏风上最美丽剪影的女子，她的每一件行为艺术放在今天的上海都会引领时代，这样的女子怎能不令人心怡。董小宛还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她本出身苏绣世家，书法绘画从小就有很好的基础，嫁入冒家后，更是日练千字，勤学不辍，因此她的书画在当时就受到追捧，就是她的诗歌也算得上清雅脱俗、意味悠长，“松径丹霞染，幽壑白云归”颇有古意，这样的女子又怎能不令人心慕。董小宛也是个多情善良的女子。她虽然出身青楼，对待冒辟疆却是用情至深，冒辟疆三次重病，董小宛都是悉心照料。冒辟疆得了疟疾，董小宛放破席于卧榻边，恶寒发颤就紧紧抱他入怀，发热烦躁为他揭被擦澡，腹痛为他揉摩，下痢为他端盆，五个月不离床前。冒辟疆得了胃病下血，酷暑熬药煎汤，紧伴枕边六十个昼夜。冒辟疆背上生疮，不能仰卧，董小宛夜夜抱着丈夫靠在自己身上安寝，自己坐着睡了一百天。董小宛不仅对冒辟疆好，和冒家的上下老少也都很融洽，冒辟疆的母亲马恭人和正妻苏元芳都很喜欢她。其实，又何止是冒家人，这样的女子那个又不心疼？董小宛还是一个精神高贵的女子。她虽然出身低贱，却是一个精神上的贵族。身处欢场，却对欢场中男女杂坐，喧嚣并起，心生厌倦，唯对幽林远壑，片石孤云情有独钟。无论是在画舫卖笑，还是在青楼接客，都不愿接受客人的任意摆布，时时维护着自己做人的最起码尊严，赢得了当时一批高洁之士的赞赏，这也可能正是冒辟疆几次半塘寻访的原因。清军入关后，董小宛耳闻目睹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大辟、嘉兴剃发等血腥事件，再次使她做人的尊严得到最严重的挑战，她力劝冒辟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和清人合作，更不能为富贵而投降，其气节情操令人肃然。这样的女子又怎不让人心敬仰之。然而就是一位这样的奇女子，却又命运多舛，身世可怜。她本出身苏州的苏绣世家“董家绣庄”，却因父亲早逝，母亲多病而家道中落，沦落风尘。虽然遇上了冒辟疆，却又适逢天下大乱，颠沛流离，四处逃难。生活稍稍安定，丈夫又接连大病，历尽艰辛。丈夫病好，自己却又病入膏肓，回天无力，如此造化弄人实实令人心碎。这样的董小宛确实有戏，确实是一部好戏，然而在舞台上呈献给观众的既不能面面俱到，又要真实地再现人物，突出人物性格，故事的剪裁就犹见功力。罗先生在故事的剪裁上舍得起。董小宛的灿烂人生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她的超人才华，赋诗作词、琴棋书画，都可能成为观众的兴奋点，罗先生在戏中基本弃而不用，就算是那些引领时代潮流的行为艺术，也能弃之如鄙履；放得下。中华传统文化对气节情操是看的很重的，曾经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很多需要拔高思想境界的艺术作品都拿节操来说话，例如同是秦淮八艳的李香君。董小宛恰恰在这方面也有突出表现，冒辟疆不仕清廷和董小宛的劝阻有很大关系，这一点董小宛比柳如是、李香君、顾横波等做的都好，然而罗先生同样选择放下不写，杀伐决断何其痛快；再就是扔得掉。为冒辟疆侍病应该是董小宛一生中最轰轰烈烈的事业，也是她对冒辟疆情深意重、相爱至深的有力明证。三次侍病各有感人之处，如何取舍？罗先生一反以细节感人的常规，扔掉所有侍病的细节，把三次侍病抽象化，只留下一个大写意的“小宛侍病图”。经过大手笔的刀劈斧削，整部戏就只留下了一条主线、一个主题，就是董冒的爱情，然而整部戏却没有因此而显得单薄，到是看起来更加纯粹干净、主题鲜明，思想性也没有因此而降低，更加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人性的挖掘深刻而准确。对人性的深入挖掘可能是罗先生创作《董小宛》的主旨。董小宛本身出身江南富户，从小养尊处优，心高气傲，不想家道中落沦入南京教坊司乐籍。沦入乐籍的女子，就成为法律规定的贱民。虽然不再需要承担国家的劳役赋税，也不再受“忠信孝悌，礼义廉耻”的礼教约束，但是那种陪欢卖笑、任人欺凌，见人低三分、处处赔小心的生活却让心高气傲的董小宛无法接受。因此，厌倦欢场的董小宛就希望跳出火坑，重回家庭，再过正常人的生活。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她邂逅了冒辟疆。戏一开场董小宛就在等，等着冒辟疆从家乡归来，正如戏中交代的一样，这时她的心情是忐忑的。等到冒辟疆归来，并答应纳她为妾，她连续追问冒辟疆如果父母不同意怎么办?如果正妻不同意怎么办？如果受到传统礼教的责难怎么办（原词很好，记不清了）？其想要有个家的急切心情表露无遗。回到如皋，老妇人不同意，眼看“我要有个家”的梦即将破灭，董小宛不惜放下自己的孤傲，放弃自己的尊严，以情动人，据理力争，甚至是赤膊上阵，完全是孤注一掷。等到老妇人同意她暂居别院影梅庵，董小宛欣然接受，正如戏中所说，无论是别院还是正院，都是冒家。罗先生这样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是符合董小宛的身份和气质的。人是群居动物，每一个人都需要有一个归属的群体，董小宛母亲去世后，自己漂泊江湖，完全成为无根的浮萍，离群的孤雁，她尽管可以在欢笑宴饮、游山玩水中暂时忘却这种无依和孤独，可是这种无依和孤独却是深埋在心底的，时不时的会从心底泛起，越是喧嚣过后越是强烈，因此罗先生在戏中层层挖掘董小宛想要有个家的忐忑、急切、孤注一掷和欣然接受。因此，侍病一场，当观众看到冒辟疆奄奄一息、命悬一线，董小宛担忧和焦虑而又无可奈何，不仅要为她捏一把汗，如果冒辟疆真的去世，仍居冒家别院之中的董小宛何去何从，所谓的家会不会失而复得？让人觉得合情合理、亲切自然，毫无矫揉造作之嫌。然而，重回家庭不是董小宛的最终愿望，她更希望得到冒辟疆的真爱。是的，冒辟疆欣赏她、寻访她，甚至答应纳她做妾，这都不能说冒辟疆就是爱她的，就算是爱，也是和爱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爱情是需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的，而这一切都是冒辟疆居高临下的抉择，董小宛基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又怎么能算是爱情呢？要得来真正的爱情还是需要董小宛自己去努力、去争取。第三场戏是全剧的一个转折，在逃难途中，董小宛主动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一车善本古书。对冒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或者女儿来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就算是中国古代也是要讲以人为本的，孟子讲“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国家都没人命值钱，更何况是一车古书呢？然而，面对这个没名没分的董小宛来说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古书是自己家老爷费心费力一本一本收集来的，女人却是儿子捡回来的，孰轻孰重何须掂量。就是冒辟疆也觉得合情合理，可能心里会有些许不舍，可是大难来临各自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戏里并没有安排冒辟疆为董小宛据理力争。董小宛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命和冒家的书是没法比的，她选择把生路留给古书，以此得到了众人的同情、冒辟疆的怜悯和老妇人的承诺：给她一个名分和一场豪华婚礼，这是最现实的选择。这场戏可能和典籍记载有所出入（有资料显示董小宛是随冒家一起逃难了的），但是却合情合理，这也正说明冒辟疆对董小宛的爱，还仅仅停留在玩物的层面，而董小宛的义举无疑对冒辟疆是有触动的，对自己的爱情是加分的。侍病一场更是董小宛对爱情的直接争取，无论冒辟疆如何对她，她都是竭尽所力、竭尽所诚、竭尽所情，参照史料来看，三次侍病，五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床前枕畔，煎汤熬药，不得安卧，对自己没有一点狠劲是做不到的。无数的辛酸装在腹中，无尽的心血源源付出，终于换来了冒辟疆华山寻药的真情，董小宛终于赢得自己真正的爱情，全剧也因此而达到了高潮。如果我们稍稍脱开剧作，我们还能看到董小宛苦苦挣扎，同样希望得到社会认可。剧中老妇人夸奖董小宛洒水扫院，任劳任怨。其实董小宛何止是任劳任怨，更是做的精益求精、精美绝伦。她能把菜做成艺术品：腌制咸菜，黄如蜡，翠如玉；醉蛤如桃花；松虾如龙须；“董肉”更是流传后世；她能把花露做成沁人心脾的玉液琼浆。给酒醉的丈夫用白瓷杯盛出，不用品尝，单是五色浮动、奇香四溢，就足以让人醒酒提神、消乏解困；她扫院也能扫成影响后世的行为艺术，据说黛玉葬花就取自小宛葬花；她还能把糖做成留名后世的“董糖”。其实，这一切董小宛无不是在向世人宣示，除了入过乐籍，有污名节外，董小宛哪一点又不是堪称女界楷模、人中龙凤。罗先生尽管没有对这一点继续探求，然而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已经足以体会到这一点。
娴熟，几臻化境。首先是时间交错而丝毫不乱。显然罗先生的《董小宛》是以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为线索的，《影梅庵忆语》是冒辟疆对自己和董小宛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的诉说。可以说是句句含真情，字字和血泪，情真语挚，哀感惋艳。然而，冒辟疆在诉说之时，董小宛已成“亡妾”，也就是说舞台上是一个古人在回忆自己过去的事情，对观众来讲是三个不同的时空。三个不同时空的交错，要让观众觉得有条不紊，丝丝入扣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罗先生的戏却能在三个时空中自由切换，而一丝不乱。其次是人魂互动而新奇鲜活。活人和鬼魂之间的交流，舞台上有过很多的先例，像杜丽娘、李慧娘等等，罗先生大胆突破，让活人灵魂出窍，让人和灵魂进行交流。侍病一场如果没有冒辟疆的灵魂出场，整场戏便会显得沉闷无趣，而冒辟疆的灵魂却让整场戏活了起来，给观众留下很深的印象。第三是隔空传声而惊心撼人。特别震撼人心的一场戏无疑是最后一场。长期的颠沛流离，一次次的床前侍病，本就身体虚弱的董小宛已经病入膏肓。弥留之际的董小宛再次等待冒辟疆的归来。冒辟疆为了给她治病，不辞辛劳，亲自前往华山寻药，这是董小宛种种努力、千辛万苦换来的爱情。如果说她开场时的等待等的忐忑，那么她这时的等待却等的坦然、等的欣慰、等的幸福，因为她能感觉到，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已深深地爱上了她，是不离不弃终生不厌的那种爱。因此她坚信，她能听到他的脚步，他也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她能听到他的呼喊，他也能听得见她的心声，这也许就是罗先生能让他们隔空对话的基础，也正因为此，这种隔空的对话才能惊心动魄、撼天动地。也正是这一段隔空对话把全剧推上了高潮。
值得商榷的是，一直贯穿全剧的碧螺春茶，比较流行的说法是，清代之前被当地人称为“吓煞人香”，康熙皇帝巡幸江南时赐名“碧螺春”。当然，也有人说明代时就有碧螺春的叫法。这些都是细梢末节，最后还是不得不由衷感叹：谁写的戏，怎这样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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