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把昆曲传下去

在纪念昆剧传习所八十五周年的日子里，我特别怀念沈传芷老师晚年与他师生相处的那段日子，我曾跟沈老师学过《断桥》、《卖子、投渊》、《小宴》、《偷诗、琴挑》、《拾画叫画》等戏，最后一个戏是《慈悲愿·认子》。据老师讲，他从小生改正旦后在上海首演的第一个戏就是《认子》。谁知就在他教完《认子》后两个月不到，就突然离开了人世。没想到沈老师走得这么快，从发病送医院，前后只一星期，没有痛苦，也没有留下什么话语，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走了。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上午我照往常那样去探望老师。一进门，师母就心急慌忙地说：“出事了，老师洗头时自己摔倒了。”沈老师每天清晨用冷水洗头，三百六十日天天如此，不管寒冬腊月从不间断。我急忙跨进房门，只见他已静静地靠坐在藤椅上似睡觉的模样，师母的儿子在为他轻轻按摩。随即，师母凑近老师耳边说：“阿爹，蔷妹来了。”他马上微睁双眼，脸上露出笑容说:“哦!蔷妹。” 我说：“老师，这几天团里青年在排戏，准备去北京参加昆剧会演。”此时老师说话口齿已含糊，但还问：“排点啥戏？讲拨（给）我听。” 我就将戏目一一报给他听，听完后，他又闭目似睡状。在这样半昏迷状态下，只要提到戏，他居然还会打起精神倾听，没想到这竟是沈老师在最后的日子里，最后一次对昆曲的关注了。

我一直在这样想，假如每天都有学生在沈老师处学戏，或者间隔一天也行，假如经常有学生去探望他老人家，也许，他就不会走得那么快，不会大白天一个人坐着瞌睡，也不会唉声叹气嘀咕着说：“昆曲完了，我要把它带走了。” 我知道，他对昆曲的热爱胜过了一切，昆曲意味着他的生命。每当我去探望他谈到昆曲时，他就会象小孩子似的眉飞色舞，笑逐眼开，滔滔不绝的跟我谈古道今。有一次，我告诉他，我们在苏州国旅社举办的夜花园演出昆剧片段《琴挑》（朝元歌）时，几个台湾同胞看了不想走，赶紧奔回住所取来摄像机，请求我们再来一遍，说台湾没有这样好的昆曲，他们要录下来带回去，让台湾的亲人也能享受到大陆上如此美的高雅艺术。还有一次，我告诉他一个瑞典人看了我们的节目说：“我来中国已是第五次了，但是今天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美的音乐……。” 老师听了总是激动得老泪纵横。

我常惊叹他老人家的记忆，八九十岁的人了，随便说一出什么戏，不用剧本，开口就唱、就念。我说：“老师，这么多年不唱的戏，怎么不用剧本却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说：“我的剧本，喏！全在肚子里，我小时候学的东西都像刻印似地印在脑海里不会忘记。” 我们常说沈老师每天洗冷水头，绝对是使大脑发达、增强记忆的高招。大冷天在零度以下的天气里，身穿棉毛衫加件背心的高龄老人，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在那光头上搓洗一小时左右。洗完后光头发亮微红，还冒着热气，我这个裹着厚棉衣的学生在旁望而生畏了。师母还告诉我：有一次早晨外面下着大雪，恐怕他受凉，趁他不备，在冷水盆里稍加了一点热水。他用手一模，马上将一盆水全部倒掉，哗哗地开足冷水龙头重洗，真是个倔老头。

我经常去沈老师家学戏，生、旦兼学。有时候为演出需要补个角色就去找他，台词有时感到念得不正确也去找他，为了录音要把字作作正也去找他。总之，老师就像本昆曲大辞典，一遇到问题就要去请教，他每次都是不厌其烦地认真指教。有时候看他这么大年纪还一遍遍示范表演，真有点过意不去。他却说：“你能来学戏太好了，我教戏就如同打太极拳，也好运动身体。”就这样多年来我和沈老师一家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那年一月，我从外地演出归来去看望他老人家，他对我说：“蔷妹，我要将戏统统传给你，毫无保留地传给你。你拿剧本一只只吃熟了（即把唱词念白记熟），这样排起来就快了，赶快抓紧时间，要不然我就要教不动了，你看可好？”我说：“好的，老师，只要你教，我就学。”正巧此时苏州昆剧传习所和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昆曲小组有约要录像，请我跟沈老师学《白兔记·养子》、《慈悲愿·认子》两出正旦戏。那天我跟先生学唱念时，他非常高兴，运足中气高声念白，真难想象八十九岁高龄的人还能使出这样宏亮的嗓门。我有点担心起来，说：“老师，你轻声念好了，这样太累了。” 他说：“不，我就是有意这样念给你听的，把声音全部放出来，你才晓得正旦就是要用这把劲念才对。来，我念一句，你跟一句。” 就这样，一出《养子》学下来了。紧接着过年后，二月里又学了《认子》。遗憾的是三月份我随团外出演戏，没能再接着学戏。四月份初回苏后再去看老师，他说：“蔷妹，下来教你《风筝误·后亲》一折，你将正旦和小生两个角色都学会，这出戏包你好看，有彩头，很有趣的，我有时想想都会笑出来。”我说：“好的，我先将剧本抄下来。”可是，怎也没有料到，不到一个月老师就这样匆匆而去了。

老师啊！你可知道，现在昆曲已经成为“世界遗产”得到了全人类的保护。今天在纪念传习所八十五周年的日子里，形势已经一片大好，我们有信心相信昆曲不会就此“完了”，我从您处学的《养子》《认子》已经传给了弘字辈的王芳及扬字辈的叶小林、扬柳等第三代、第四代，请您相信，昆曲我们一定会坚持传下去的！（作者1945年生 承字辈演员 艺名朱承蔷 原江苏省苏昆剧团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