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春天,袁牧之和丁玲在杭州养病。从报纸的角落里发现有个戏院在演昆曲“牡丹亭”,第二天的剧目竟是“长生殿”!丁玲十分惊讶,对牧之说:汤显祖、洪昇都是代表中国的世界文化名人,他们的作品只能在书本上读到,现在竟然还活在舞台上,而且昆曲也已绝迹多年了,今天竟然还能看到,太难能可贵了。

关于昆曲的来龙去脉,大概是这样:

昆曲起源于元末明初的“昆山腔”,后经曲家魏良辅加工创新,形成“水磨腔”,很快流行起来,成为时曲,即流行歌曲。“昆曲”这名字就由此而来。“昆曲”又名“昆腔”,在它盛行的过程中又逐渐演变成“昆剧”。于是剧作家纷起,大批的文人、士大夫为它编写剧本,著名剧作家洪昇、汤显祖等等都是昆剧作家。

昆剧不但进了皇宫,大户人家家中也都养着昆班(如“红楼梦”中的描写)。在平民百姓家中连三岁娃娃都能哼唱几句昆曲。真是“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均为曲词)。至于民间的“曲社”(业余组织),那就更加兴盛。以一年一度的中秋虎丘曲会为例:“苏州虎丘的中秋曲会,首先应该是群众性的唱曲游乐活动,其次才是曲家的较艺、角逐、提高唱曲水平……中秋曲会不知始自何时,据现有材料,自十六世纪初期开始即有,延至十八世纪清代中叶,先后盛行达三百年之久。”

世界万物,有盛必有衰,昆曲也不例外。衰败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是花部之兴起,也就是各地的地方声腔的兴起。尽管昆班称霸长江南北剧坛长达二百三十年之久,但由于其他地方声腔戏班的斗艳竟芳,即所谓的“花雅之争”,这“雅部”自然指的是昆班,于是风雅高尚的昆班已“预示着一种可悲的结局”。这“雅”字即是昆曲衰败的第二种原因。昆剧剧本既是文人雅士所作,他们的作品更适宜于伏案研读,放在舞台上即陷入了“曲高和寡”的境地,难免脱离了观众。面对众多的竞争对手,昆班渐居劣势。在长达一百年的消衰过程中,它或被合并到其他剧种,或被部分吸收,有的被改造利用,有的地区干脆就销声匿迹了。到清末民初全国只剩下一付昆班——“全福班”,由于观众稀少,原是“坐城班”伦为了“流浪班”,即到各地去“跑码头”,到最后实在无法维持,奄奄一息的最后一付昆班也散掉了。

从此,有着六百年历史的昆曲,在全国的舞台上消失了。随之而去的是数百年艺人们千锤百炼的精湛演技,更可惜的是浩瀚的昆剧剧本宝库,被赞叹为“词山曲海”的众多昆剧剧本也将随之而去,它凝聚着古文人的才智和古文化的精髓。首先不能面对这一残酷现实的当然是知识分子,尤其是热爱昆曲的曲友们。于是有钱的出钱,有地的出地,有力的就出力,创办了一所“昆曲传习所”,培养出来的几十位“传字辈”老师,便是昆曲的“种子”了。但好事多磨,“传字辈”好不容易满师走上社会,“仙霓社”在上海演出时,“日本帝国主义的飞机在上海狂轰滥炸,福安游艺场被炸起火,‘仙霓社’的全部戏箱化为灰烬!”这下完了!在那兵荒马乱的时代,有识之士们再也无力回天了。

这下,昆曲在舞台上又消失了二十来年。

如今,丁、袁二位竟然又在报上发现了昆曲。于是二位就兴冲冲直奔那小剧场!当然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和剧团一样破烂的小剧场。演出开始了,但服装破旧,阵容是老的老,小的小,老的大多都有病,但精湛的演技使他们倾倒。第二天接着看《长生殿》,两位更加兴奋了:奇怪,从哪里钻出这么个剧团?

这剧团是“国风昆苏剧团”,原名“国风苏剧社”。我父亲朱国樑是“新型苏剧”的创始人。在30年代“仙霓社”解散,“传字辈”流落在社会上到处谋生,作为苏剧班主的父亲,由于爱才,更为了丰富自己的剧种,先后吸收了七位“传字辈”老师,从此,他们学唱了苏剧。后来,为了谋生,剧团到各地去跑码头。所到之处除了农村,大一点的乡镇都有少数的昆曲爱好者,在得知剧团能唱昆曲时,自然就要求听听。再说,昆曲从一出生便和知识分子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父亲原是上海法政学堂的大学生,既是知识分子的父亲,对昆曲也同样存着偏爱。所以,在他的苏班里不但不排斥昆曲,而且还让出阵地给昆曲施展,孩儿们也学唱昆曲折子戏,有机会就上台串一串,许多大戏都是苏昆合并的。但俗话说“看人下菜碟”!我们也必须看观众上戏,有些小地方绝对不能上昆曲,观众听不懂就不来了!得罪了衣食父母,我们就要挨饿!

解放后我们进了杭州城,并参加了工会。

杭州城里知识分子多些。来看戏的大多四十岁以上年龄,也就几排观众,刚够我们吃饭。当然,其中不乏昆曲爱好者。考虑到昆曲后继有人,于是团内的孩儿们通通改名,排成“世字辈”,传字辈是老师,就是“传世”的意思。舞台上昆曲剧目渐渐增多,剧团名称也渐渐改变,“苏剧团”改成“苏昆剧团”、“昆苏剧团”、到最后是全昆剧团了。

1954年是《长生殿》作者洪昇逝世二百五十周年。洪昇作为当年的世界文化名人,在国内为他举行了纪念活动。为了响应这一活动,在知识分子的鼓励下,我团赶排了全本“长生殿”。这一行动在全国的戏班是独一无二的!苦啊!除了一日两场戏,还要赶排“长生殿”。大家身体本来就不好,所以药罐子一大串。这一辛苦还真值得!“长生殿”招来了丁玲和袁牧之!关于剧团的苦况他们已有所了解,于是就找到文化口打听当局对该团采取怎样的态度。回答是:对于私营剧团的政策,一般都由它自生自灭,“国风”也不例外。丁、袁二位立刻紧张起来!这可怎么办?昆曲要马上抢救!两人一商量,觉得只有一个办法也许能起作用,那就是马上让剧团上北京去演出,在中央所在地一暴光,自然就会得到正确的评价,就能有生存下去的希望。主意一定,二位就分了工:丁玲休养期已满,即将回京,她的任务是在北京造舆论作宣传,告诉北京文艺界有个昆剧团还活在杭州。袁牧之做具体工作,第一步找田汉,他是文化部艺术局局长,戏剧家协会主席,象“国风”这类民间团体,正好在他的管辖之内。袁牧之找到他,开门见山跟他说要帮助这剧团,要抢救昆曲,昆曲要灭了!田汉的回答是:昆曲灭不了。京戏里有昆曲,川戏里也有,还有湖南戏里等等许多剧种里都有昆曲唱段,所以昆曲灭不了。袁牧之说:那些都不是正宗的昆曲,昆曲只是寄人篱下,只有正宗的昆曲才能系统地演出古典文学名著,那价值是不一样的。所以昆曲一定要抢救,要保存下去!——怎么办?——写邀请信,让他们到北京演出,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于是田汉同意写信,袁牧之为他“磨墨复纸”,共同切磋词句。信写好,袁牧之拿着信找浙江省省长沙文汉去了。找省长很顺利,一层层往下落实,最后落实到省文化局。牧之同志和王源局长等谈话,对他们的具体建议有三条:一、先给剧团发生活费,免得剧团一天不唱戏,一天就没饭吃,疲于奔命,如何排戏?二、给剧团几间房子,专由剧团使用。否则这个戏院睡三天,那个戏院睡五天,没有固定的住所,如何排戏?三、服装问题,因经费困难,建议他们允许先向“浙江越剧团”借,因越剧团是国营的,底子厚。这三个建议他们都采纳了。这以后我们果然有饭吃了、有房子住了、有了排戏的地方。下一步就是挑选剧目了,这是最关键的。牧之同志向王源他们建议道:根据华东戏曲会演的经验,许多剧种都是一出大戏打响,折子小戏都放在次要的地位。如黄梅戏《天仙配》打响,小戏如《夫妻观灯》、《打猪草》也就跟上了。黄梅戏如此,其他如吕剧《李二嫂改嫁》、福建戏《陈三五娘》等等亦如此。所以这次昆曲进京,重点也放在大戏上。集中精力好好发掘一出大戏,大戏一打响,一大批雄厚的折子、小戏一跟上,那阵容可想而知。大家都十分赞同。方案既定,至于挑选哪一出大戏,因袁牧之要回北京开人代会,也就没时间参加这份工作了。据说是王源同志发现了《十五贯》,那确是一出好戏。

由于袁牧之、丁玲二位的促成,剧团果然于一九五六年四月进京演出了。一炮打响!一片赞誉声!从此剧团平步青云,蒸蒸日上,成为了国营剧团。昆曲这一古老艺术终于在袁牧之同志的奔波下,交到了党的手里,结束了半付昆班风里来雨里去、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从此,有了健康生存下去的保障!

如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已把昆曲定为第一批全人类的口述文化遗产!昆曲竟能走向国际,甚感欣慰!

回顾几百年的昆曲史,在它好几次岌岌可危之时,都是有识之士们从死亡线上把它拉了回来。昆曲能活到今天,饮水思源,有识之士们真是功德无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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