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苏州昆剧院的《西施》

评苏州昆剧院的《西施》

——在第四届中国昆曲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去年在研讨会结束时，我曾即席发言，对会议期间所看的三出戏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发言之后，承苏州文广局之盛情，将我和丁修询、谢柏梁等人一起留下来，把第三届昆剧艺术节上所有的八个剧目全部看完。看完所有的八个剧目以后，我不能不说，还是开幕式上苏州昆剧院演出的《西施》演得最好，上海昆剧团的《邯郸记》次之，浙江昆剧团的《公孙子都》再次之。回到扬州以后，曾把自己的观感记了下来。后来，我把对浙江昆剧团的《公孙子都》和上海昆剧团的《邯郸记》的看法，写入了去年提交给大会的论文修改稿中，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文章的最后一段——主要是对浙江昆剧团的《公孙子都》的看法，对上海昆剧团的《邯郸记》的看法只有一句，这里不再赘述。现在，只把之所以说苏州昆剧院的《西施》演得最好的原因说一说。

一、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真实可信的、

聪慧机智的、富有正义感的美女形象

在原著中，西施是一个唯唯喏喏，一切听人摆布的脚色。例如在第二十五出〈演舞〉一开头，就哀叹自己“仪容绝世，聪俊过人，……不意既见诱于范蠡大夫，又见黜于越王殿下，看来人之穷通，信之有命。”对于越夫人教她如何歌舞以送媚承欢，左一个“多承娘娘教诲，贱妾敢不尽心”；右一个“多承娘娘教训，贱妾岂敢遗忘”。而现在舞台上的西施，在越夫人教她送媚承欢要风情之时却为难退缩，不满地说出“本无情愫，焉有技能？”在范蠡走上前来批评她：“你恁般不解风情，如何迷惑吴王，成就大业？”拉着西施，欲教她“你该如此”时，西施甩手抛掉绸带：“浣纱女就是不解风情！”就是在第三折〈入吴〉之时，伍员说出：“你道她是哪个？她是范蠡的未婚妻！”范蠡抵赖辩解，太宰伯嚭也为之配合，而西施却坦然承认：“奴本不是前王之妹，勾践之姑！”“西施请归苎萝江！”这样的西施是真实可信的，符合一个未婚女子的心态。

第四折〈采莲〉中，范蠡在酒宴上看到西施和吴王太解风情而妒火中烧，不仅大骂“朝秦暮楚”，而且号啕大哭。以致半醺的夫差，脱口而出：“一个低贱的外臣，胆敢闹酒！杀！”引得武士突至。正在为难之间，西施为之解围：“大王！范大夫既有失礼之举，必有反常之因，问明白了，再杀不迟。”在给了夫差一个台阶以后，也给了范蠡一个台阶：“范大夫，如此失态，莫非越国遭了大难？”这样，就突出了西施的聪慧机智，决不是一个单纯地以美色迷惑吴王的美人。

第六折〈思归〉中，西施接到密扎时为除伍员犯难，和伍员死后祭祀伍员的戏，刻画出西施这个人物的正义感：虽各为其主，却惺惺相惜。对伍员这个忠臣充满了尊敬。

第七折〈伐吴〉最后，西施在吴王自刎倒地以后的“贱妾献舞”，表示了西施为了复国而使吴王亡身丧国的愧疚；而这舞毕的抛弃绸带，又与第二折〈教技〉中的抛弃绸带相照应。第二折〈教技〉中的抛弃绸带，是一个未婚女子不愿与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子送媚承欢耍弄风情；而这一折中的抛弃绸带，是告别自己并不愿意以身委人送媚承欢耍弄风情的间谍生涯。

二、把戏集中在西施身上

苏州昆剧院的《西施》之所以演得最好，首先在于编剧郭启宏对梁辰鱼的《浣纱记》的处理，和演员王芳对于新剧本中西施这一人物的理解。原著长达四十五出，笔墨主要集中在男子的斗智上。郭启宏在处理梁辰鱼的《浣纱记》时，考虑到苏州昆剧院的演员阵容以“二度梅”获得者、“弘”字辈王芳为主，所以将西施定为该剧的第一主角。这样一来，虽然仍以西施与范蠡的的悲欢离合来演出吴越的成败兴亡，仍保持原作始于范施相识苎萝、终于泛舟五湖的框架，仍以范施定情之际作为信物的一缕浣纱贯穿始终，却因为第一主角的转换，顺理成章地节省了将近一半的篇幅：前半部没有西施出场的二十二出戏，什么勾践〈通嚭〉求降、君臣石室〈养马〉、勾践〈问疾〉尝粪等等为人熟知的情节，均被大刀阔斧地砍去，只在序幕中交代吴战胜了越而已。

然而，原著长达四十五出，在所剩下的后半部中还有二十三出，这对于今天的观众来说，仍然是漫长的。于是，又从其中选取了〈迎施〉、〈演舞〉、〈见王〉、〈采莲〉、〈定计〉、〈死忠〉、〈吴刎〉、〈泛湖〉八出作为主干，而将其他情节，如：鲁国〈遣求〉、伍员〈寄子〉、公孙圣夫妇和王孙骆论梦的〈圣别〉、吴国太子〈谏父〉、西施对故乡的〈思忆〉、吴国太子〈被擒〉、探子对勾践发兵和太子被擒的〈飞报〉、吴与晋鲁〈同盟〉、勾践〈誓师〉、夫差派伯嚭去越国请〈行成〉、越国〈不允〉、伍员〈显圣〉、伍员公孙圣〈擒嚭〉、勾践〈治定〉等等，或省或略、或隐至幕后、或融入这八出情景中，把戏集中在西施身上，从而保证了能在三个小时内演出结束。例如第二折〈教技〉的最后，用内侍朗声宣布：“国君有旨，举国臣民无论少长，集合会稽山前、苎萝江畔，一路春风送美人！”将原著第二十七出〈别施〉的内容，就此带过。第三折〈入吴〉，削去了原著第二十八出〈见王〉中王孙骆参见吴王，吴王叙说他要伐齐，因伍员屡谏，“打发他齐国去了”；以及又述一梦等与主线无关的枝蔓。而其末尾让内侍高呼：“吩咐画船萧鼓，香泾采莲去者！”直接与下折相接。第六折〈思归〉，是在第三十三出〈死忠〉的基础上，巧妙地把原著第三十二出〈谏父〉、第三十四出〈思忆〉内容综合在一起，但删去了公孙圣解梦的内容。这些做法，就是李渔所说的“仍其体质，变其丰姿”。

三、节奏和气氛已与原著不同

苏州昆剧院的《西施》，虽然仍取材梁辰鱼的《浣纱记》，但由于与时惧进，节奏和气氛已与原著不同。第一折是在原著第二十三出〈迎施〉的基础上重写的，但其上场的节奏和气氛就不同凡响。原著是按照传奇的惯例，让第一主角范蠡先唱一支【虞美人】，然后自报家门，慢条斯理地交代自己此行的目的后下场。再让西施上场，同样唱一支【虞美人】，然后自报家门，坐下做针黹。这时，范蠡改换衣裳上场，慢条斯理地描述一下周围的景色，唱一支【一江风】敲门。西施再唱一支【一江风】开门，相见后再慢慢叙说此行的目的。不仅节奏太慢，而且一点也没有越国被战败的气氛。此次演出则不同。先让女主人翁西施手执作为信物的一缕浣纱上场，独立苎萝江畔怅望自己的范郎。忽然，飞烟与众村姑提篮急上，“姐姐，吴兵来了！快跑啊！”果然，一队吴兵喊着“哪个是西施？”“哪个是西施？”上场了，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这样，被吴国战败的气氛就与序幕相连了。然后再让这些吴兵说出：“不要害怕，我们是范大夫的亲兵！”从而引出男一号范蠡。

四、丰富了剧情和人物

苏州昆剧院的《西施》，虽然省为八出，但内涵却比原著丰富得多。例如第二折〈教技〉是在原著第二十五出〈演舞〉的基础上重写的，原著只是演越夫人如何教西施歌舞时要注意体态：“歌舞虽通，体态未善，不足为妙。”“须要态度优闲，行步袅娜，方能动人。”西施如何听话：“多承娘娘教诲，贱妾敢不尽心。”然后越夫人说一遍唱的时候要注意什么，让西施唱一曲，再赞美一遍；说一遍舞的时候要注意什么，让西施舞一曲，再赞美一遍就结束了。此次的演出则先让卫士在勾践与范蠡上场观看越夫人指点西施歌舞时，一遍一遍地厉声问勾践：“勾践，你忘了会稽之耻吗？”“勾践，你忘了养马之苦吗？”“勾践，你忘了尝粪之羞吗？”特别是在西施对越夫人教她送媚承欢要风情有所为难退缩之时，让勾践怒容地用手指指了一下范蠡，然后引越夫人悄然离去。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指，既暴露了勾践为恢复失去的江山王权的一己私利而不惜牺牲民女的幸福的卑鄙，又暴露了勾践在范蠡面前的君威。于是，范蠡不得不以退还信物，来逼西施继续练舞。在以前的历史评论中，本来就对范蠡这个人物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现在这个退还信物来逼西施继续练舞的情节，更暴露出政治家的阴毒和猥陋（因为越国并非范蠡的祖国）。

又如，第三折〈入吴〉是在原著第二十八出〈见王〉的基础上重写的，也比原著有所增损。原著先让伯嚭王孙骆参见吴王，吴王叙说他要伐齐，因伍员屡谏，“打发他齐国去了”，与前面的第二十六出〈寄子〉相接；又述一梦，为后面的第二十九出公孙圣夫妇和王孙骆论梦的〈圣别〉埋下伏笔。然后才让范蠡西施见王。而此次演出则删去这些与主线无关的枝蔓；让吴王夫差踌躇满志，自觉是“绝代枭雄”：“天子之下第一，诸侯之上无双”（扮演夫差的演员吴双所表演的气势，很好地体现出剧作家的意图）。就在夫差自感“富贵已极”却“鬓发将凋”，思念及时行乐之际，太宰伯嚭适时地禀报越王勾践遣范蠡为使，进献美女来了。而吴王听了，却不像原著那样先“喜”后“笑”，反是“大怒”，这样就交代出“日前”已有“进献”，“无一个称心如意！”为下文飞烟配合西施里应外合埋下伏笔。此次演出虽然仍采用“前王之妹，勾践之姑”的说法，仍采用伍员进谏的路数，却让老相国说出：“你道她是哪个？她是范蠡的未婚妻！”使空气骤然紧张起来。这真是神来之笔！既说明了老相国的防范工作做得细，又比那些“五音令人耳聋，五色令人目眩”、妹喜、妲己、褒姒、骊姬等等进谏的话语，更令人吃惊！也更令范蠡、西施难以回答、难以辩解！这怎不叫人拍案叫绝！然而，令人拍案的还在后头！范蠡固然抵赖辩解，太宰伯嚭也为之配合，西施却坦然承认：“奴本不是前王之妹，勾践之姑！”弄得一座愕然！不仅夫差要厉声责问：“你是何人？”就连观众也为之一惊，担心功亏一篑。其实，西施已知夫差贪色，故作姿态，欲擒故纵而已：“西施请归苎萝江！”这之后，夫差不仅让太子送老相国回府，也让太宰“送范大夫归越！”而老相国慨叹的，也不是原著的“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而是“隐忧犹在萧墙，同舟皆为敌国”！这一切，都比原著高出一头，加深了它的内涵，提高了它的思想浓度，也丰富了人物的思想情感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第四折〈采莲〉，第五折〈定计〉，这是两出名称都与原著相同而且相连的折子，但内容也都有所丰富。原著第三十出的〈的〈采莲〉，开头有伯嚭为越王送礼，夫差感动，增勾践封地一节，此次演出把它删了，增加了要为西施造馆娃宫，开一箭泾等情节。这既符合历史，又比原著增勾践封地更接近主题：他不是为越王送礼所感动，而是为西施做这一切。这大大丰富了夫差对西施的真实感情。而此时，范蠡又来送礼了。但不是送的原折中的文笥、狐皮、葛布，而是下一折〈定计〉中的神木。文笥、狐皮、葛布，是供享受的，而神木是“起楼台”建宫殿的，是要劳民伤财的，可以使“吴国之财货尽”。这，又改得好！而且，恰恰又是在夫差要为西施在山上筑馆娃宫时，既符合历史，又为剧本增色。偏偏范蠡“此番神木走太湖，水道壅塞，木积于渎”，和地名联系了起来。于是，夫差就准备把一箭泾开得“越国船只可以直抵馆娃宫下”，给后来越国攻吴提供了方便。用范蠡的台词说，就是“越国水师日后可以直捣姑苏了”！此次演出不仅增加了这些历史上原有的情节，丰富了夫差宠爱西施不计后果的内容，还让范蠡在酒宴上看到西施和吴王太解风情而妒火中烧，不仅大骂“朝秦暮楚”，而且号啕大哭。一座唯有西施心知肚明，暗自落泪。这不仅丰富了人物的感情，而且使剧情又起波澜。夫差半醺之际，一个杀字脱口而出，不仅武士突至，而且一座也为之惊呆，范蠡猛醒，夫差难以改口。正在为难之间，西施为之解围，夫差也就顺着台阶下台，把此事交给了西施。西施既给了夫差台阶，也给范蠡一个台阶。这样，范蠡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巧妙地将原著下一折的借粮计谋提至此处。这样，既突出了西施的聪慧机智，也写出了夫差爱屋及乌，出于对西施的怜惜才答应借粮。

第六折〈思归〉，是在第三十三出〈死忠〉的基础上，巧妙地把原著第三十二出〈谏父〉、第三十四出〈思忆〉内容综合在一起，但删去了公孙圣解梦的内容，加入了西施接到密扎为除伍员犯难，和伍员死后祭祀伍员的戏。窃以为，这不仅大大地丰富了西施这个人物的形象，情节也比原著更加动人；扮演伍员的演员黄小午演得非常投入，与吴双扮演的夫差配合得很好，可谓相得益彰。

第七折〈伐吴〉很短，借鉴了原著第四十二出〈吴刎〉中夫差无颜与伍员相见于黄泉，“将绣罗三尺，以掩吾目”的内容。但此次演出，导演补充了好多细节：夫差为一死去的士兵闭目，为一未死的士兵补剑，特别是剧本中最后西施在吴王自刎倒地以后的“贱妾献舞”和舞毕抛弃绸带等，都加深了本折的思想内涵，为本剧增色生辉不少。
五、词也写得好

苏州昆剧院的《西施》，虽然仍取材梁辰鱼的《浣纱记》，但由于西施是第一主角，在第八折〈归湖〉的南北合套中，虽然沿用《浣纱记》同样的曲牌和套数，却不得不让西施唱北曲，而让范蠡等唱南曲。第六折〈思归〉的最后，西施唱的北【正宫·叨叨令】，也比《西厢记·长亭》的词写得好！

六、仍有加工提高到余地

说苏州昆剧院的《西施》演得最好，是与第三届昆剧艺术节上其他七出剧目相比较而言的，并不是说它十全十美，没有加工提高的余地。

现在时兴戏曲导演，这本不是坏事。一出戏是一棵菜嘛，由一个人来统一构思、统一指挥是好事。问题是妄自菲薄，不在本剧种中去找有捏戏本领的演员做导演，却迷信外剧种的名人。昆剧是百戏之祖，以前是三娘教子，现在是子教三娘！例如苏州昆剧院这次排《西施》，就没有请“继”字辈中的演员做导演，反而请了一个越剧演员。不错，越剧曾奉昆剧为奶娘，她们之间有相通的地方，且大有取代昆剧之势。但古语云：取法其上，仅得其中；取法其中，仅得其下。以前是越剧奉昆剧为奶娘，现在为什么却反其道而行之，昆剧要奉越剧为奶娘？何况越剧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奶娘——话剧，这就是我去年即席发言中所说的与昆曲艺术风格迥异的、手榴弹式的炸雷。拉开大幕，又使我们在还未发明枪炮的冷兵器时代，看到了舞台上的硝烟——满台的士兵在烟灰尘雾中捉对厮杀。不由得使我们感到剧场太小，应当移至旷野，调动解放军的几个师，才不委屈我们的这位导演。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另外，由于初排，剧本所规定的人物思想感情还有待于演员去深入体会。例如，剧本在第五折〈定计〉除伍子胥时，要求通过君臣定计巧妙地把君臣之间隐忍的矛盾流露出来，为后来的结局作了铺垫。关于这一点，无论是导演还是演员，都未能通过二度创作表现出来，不能不说也是一个遗憾。希望今后演出时能有所注意。“十年磨一剑”嘛，不仅对剧本的理解和演技有待于演员的进一步丰富提高，剧中的舞蹈更有待于改进和加强。不能自始至终都是单调地模仿梅兰芳先生《天女散花》中的长绸舞。我们且不谈梅兰芳先生的《西施》有独特的舞蹈，也不谈梅兰芳先生的戏一出有一出的舞蹈，决不雷同。单就昆剧的特点而言就是载歌载舞（用洛地先生的话说：“一唱就动”），而不是现在这样的话剧加唱。就连现代京剧《骆驼祥子》，还想方法设计出车舞、听胎音、窜椅子等舞蹈来，难道富有载歌载舞特色的昆剧却不如京剧？改革要按照昆曲的自身特点和规律去创新，而不是按照以写实为主要特点的话剧模式来改造昆剧！不要京剧和弋阳腔式的大锣大鼓，而要传统昆剧的轻歌曼舞、诗情画意、温文尔雅，“婉转流丽”和表情的细腻。

总之，我们应该在保持昆剧艺术本身特色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使观众的眼睛为之一亮才是。我相信，在集思广益的基础上，请“继”字辈中有捏戏本领的演员来重排一下，苏州昆剧院的《西施》，必将趋于更加精美。（《中国昆曲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