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故事乎？演歌舞乎？

和宝堂先生在2005年《中国京剧》杂志（第五期）上著文《以歌舞演故事，还是以故事演歌舞？》，指出这是现今新编历史剧与传统戏的本质区别。今年在“纪杨”座谈会上，和先生再次重申了他的观点，即“京剧是以故事演歌舞，而不是以歌舞演故事的”。这并不是什么文字游戏，而是在讨论戏曲艺术形式和内容的关系，尤其是对京剧艺术而言，在创作中究竟该重歌舞？还是该重故事？

最近，又读到刘新阳先生著述《无尘留痕》中，一篇题为《中国戏曲：“形式”大于“内容”的“以歌舞演故事”》的文章。认为王国维对戏曲本质的定义“以歌舞演故事”并没有错，只是中国戏曲的特征是“形式大于内容”的，并不强调故事性，而看重歌舞的表演。

我能充分理解两位先生的想法，而且觉得都有各自的道理，意见也不完全矛盾。但是，我的观点却与二公都不尽相同，不妨借这个题目谈一谈。

在我看来，京剧即是以歌舞演故事，又是以故事演歌舞的。这么说是在和稀泥、做和事老吗？不是的。戏曲是综合艺术，而京剧作为中国戏曲的代表，更是如此。京剧绝大部分剧目出自演义小说、话本和神话故事。在陶君起著《京剧剧目初探》所列的千余出戏中，不难发现大部分剧目是比较强调故事性的。编戏的人要通过历史人物或神话角色的故事，来表达“忠孝仁义”的传统思想。可以想见，比如早年关汉卿编写出“窦娥冤”，一定是希望观者看到一部完整凄楚的故事，来传递作者对现实的批判和控诉。而绝不是借以窦娥的悲惨经历来供人欣赏美妙的歌舞。所以，中国戏曲“以歌舞演故事”是不错的。但，具体谈到京剧艺术，却不能这么简单定义和结论了。主要是因为京剧发展的特殊性，也就是我们以前提及过的，京剧曾由民间进入了宫廷，被贵族和文化人集中“淬炼”过。对于他们来说，看故事情节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而更为欣赏精致典雅的歌舞。从清顺治定鼎燕京，袭明制，吸收融合汉文化，皇家就一直爱看杂戏、昆曲并盛行宫中。至清中叶国势下滑而戏不衰，达晚清慈禧当政时更是到了嗜戏的程度。一大批优伶进宫唱戏，加之文化人的参与，客观上使京剧表演迅速朝着规范化经典化的方向发展，同时也编创和完善了一批人文气息很浓的剧目。后来清王朝灭亡，但这种表演的审美方向和高超技艺，却被那些优秀艺人带回了民间，可以说成为后来京剧“京朝派”最初的艺术思想主流。常听人说“看戏看的是角儿，看的是玩艺儿”，就是在强调戏曲的艺术性。京剧由民间进宫廷，又由宫廷返民间的发展过程，使京剧“雅俗共存、雅俗共赏”。回到前面的论题，正是因为京剧发展的特殊性，使它在审美和表演上有极其讲究的一面，从而令之后的演员更在“歌舞”表现上下功夫，进行风格化的千锤百炼，于是流派就逐渐地繁荣起来了。同一个故事出现了不同风格的表演，而观众的兴趣也从看新鲜故事，慢慢向品味演员技艺倾斜。这就出现了一些剧目或流派的编创和表演，侧重“以故事演歌舞”了。但京剧又是一直在多元发展的，演折子戏重歌舞的“典雅派”固然有了追捧者，但演本戏重故事的“通俗派”依然很受欢迎。而且，两者还在不断的相互交流借鉴，并衍生了很多故事与歌舞并重的剧目。能单纯判断是演故事乎？演歌舞乎？显然不能。随着京剧艺术的成熟，表演作为“形式”已经成为了观众欣赏的“内容”之一，而且在一些剧目里可能还是主要内容。

再来看，是否就是“形式”大于“内容”了呢？其实从艺术学角度，“形式大于内容”这话本身是有贬义的，意思是形式美脱离了内容需要。形式和内容是矛盾统一的，形式过分大于内容造成的后果是走向“形式主义”。从京剧艺术（或者戏曲）整体来看，当然不是这样的。前面提到京剧的程式表演作为“形式”，甚至已经成为了欣赏的“内容”。比如有时我们说“这出戏主要是听那两段唱”，或者“这出戏主要是看武打和边式”。那么，形式和内容已经无法严格界定了，至少在很多情况下是并重的。这就是京剧艺术独有的表演特点。我们怎么来判断是“形式”大于“内容”，还是“内容”大于“形式”呢？

日前为纪念马连良从艺一百周年，演出了《春秋笔》和《胭脂宝褶》，作为京剧“通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马连良演出剧目大多为篇幅较长的本戏。比如上面这两出，故事性都是很强的，情节颇为复杂曲折。从剧目整体看应该说是“以歌舞演故事”，也就是侧重故事。但是，如果单演其中的经典场次《换子杀驿》或《失印救火》，我们不难体会它又是“以故事演歌舞”的折子戏了，欣赏角度变为侧重歌舞。这样的例子在京剧的剧目中还是很多的。再比如一题两作的《遇后龙袍》（京派）和《狸猫换太子》（海派），都是很有渊源的剧目，其侧重是不言而喻的，也都是京剧文化的一部分。

综上所述，京剧难道不“即是以歌舞演故事，又是以故事演歌舞”，形式与内容并重的综合艺术吗？又何必非此即彼呢？因此，以歌舞演故事，或以故事演歌舞，未必就是某些新编历史剧和传统戏的本质区别。它们的真正区别应该是在创作手法和戏剧精神上，是传统的还是泊来的？是侧重写意的还是侧重写实的？是体现中国文化内涵的还是表现西方戏剧理念的？这些都不是以“演故事”或“演歌舞”能简单划分的。

本贴由裘迷于2009年7月10日20:23:43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