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在天津举办的“梅派艺术展览汇演”的活动中，天津的著名丑角演员赵春亮和包式先两位老先生在梅派经典名剧《凤还巢》中，分别塑造了程雪雁和朱千岁的艺术形象，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至今仍然记忆犹新。距离这场演出的近20余年里，我也看过其他演员在同一剧目里扮演程雪雁和朱千岁角色的表演，但没有任何一对演员的表演超越他们的水平。据说，包式先当年参加演出前大病初愈，在整个演出的过程中，剧组采取了“警卫”措施，保证包老先生的安全，以防出现意外，反映出包老先生为了艺术而奋不顾身的崇高品德。
这出戏的阵容是这样的：马小曼、杜近芳、李维康、梅葆玖先后联袂饰演的程雪娥，于万增的穆居易，赵春亮的程雪雁，包式先的朱焕然，王武壮饰演程普，柳素霞的程夫人，李荣威的周公公，温玉荣的洪元帅。
剧中程雪雁这个人物，外表丑陋，不学无术，口无遮拦，举止失雅，但她毕竟也是侍郎之女、大家闺秀，从其内心来说，她渴望得到人们的认可，有着与常人相同的对美的欣赏和追求，对爱情和幸福生活的向往，因此在外人面前，她也会刻意表现出闺房少女的矜持和侍郎之女的身份，同时，这个人物也有着一定的智慧，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时，她能够审时度势，顺势而为。赵春亮所饰演程雪雁的扮相采用了彩旦的形式(现在彩旦的扮相早以鲜见于京剧舞台)，在唱、念、做上要故做端庄来表现出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比如他的出场和第一次出场后的下场时要用青衣的身段一本正经地走上走下；比如她与穆居易在书房相见时，一直使用小嗓念白等等，但在语言和动作上要时不时地表现出粗俗和蠢拙．因此扮相和表演手段之间就形成了反差，从而造成了强烈的喜效果。
程雪雁重点表演场次有三场，一是出场，二是书房，三是丑洞房，最精彩的部分集中于出场和丑洞房两场戏中。
赵春亮的嗓音洪亮，念白沉稳，吐字清楚，字字入耳，具有冷隽诙谐的表演特点。他在《凤还巢》中饰演的程雪雁之所以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除了其自身所具有的出神入化的艺术功底外，运用了唱、念、做这三个表现手段。下面我根据该剧的录像尝试着进行分析，谬误之处还望各位戏迷斧正。
一、唱
京剧文丑的表现手段灵活多样，在唱上，不像其他行当有固定的程式要求和限制，演员们可以模仿生旦净等其他行当的声腔，来为人物和剧情服务。赵春亮在表演中，根据不同的场合和情节，大小嗓交替使用，甚至在同一唱段、同一句唱腔中也是这样，这种突入其来的音色变化，赋予了丑角的唱腔的喜剧效果。
比如，程雪雁一出场的定场诗“不爱梳妆懒刺绣，就爱树上打悠秋”这两句中“不爱梳妆懒刺绣，就爱树上”他用本嗓，也就是大嗓念出，等到了“打悠秋”三个字的时候，他改用小嗓唱出，尖细的声调不仅与大嗓的发音有了极大的反差，同时也与他高大的身材和夸张的扮相形成了反差。
这种方法在以后的表演中也反复出现，如，程雪雁冒充妹妹程雪娥去见穆居易的上场，他反其道用之，先是用小嗓唱“对菱花打扮得天仙模样，今夜晚到书房会会穆郎”，到了最后一字“郎”字拖腔的后半段则用大嗓唱出。又如，在丑洞房一场中，“但愿得我二人齐眉共枕，早晚间还要你爹叠被铺床”中的“床”字收腔时也突然用夸张的男性大嗓来唱。这种前后音色瞬间的变化，自然能引起剧场效果。
二、念
念对于文丑来说是重中之重。多数剧目里，丑角的念白都使用京白，在风格上更近接生活化，口语化。而且，丑角演员可以根据剧情插呵打讳，现场抓哏，增加剧目的欢娱程度。但抓哏要恰如其分，适可而止，带给观众的才是享受。现在“抓哏”在剧中出现的也越来越少，使得文丑调味剂的作用难以发挥，喜剧效果减弱。赵春亮对程雪雁的台词是精心设计的，与其他人的演法不同，常有神来之语，其风格犹如马三立相声语言一样，属于“冷哏”，总是能引爆观众情绪。
剧中，程母指责程雪雁的举止不如其妹，赵春亮的台词是：“哦，你说我妹妹长得看啊！当然啦，想我妹妹是我二娘所养，我那二娘长的貌美，她的女儿就一定标致了。那么我哪，是你养的。唉呀！你不瞧你那长相，养活出我这模样，我还对不起你呀？！”，语气前恭后倨，语言前雅后俗，剧场效果自然明显。
当其父程普斥责程雪雁日后无人敢要时，赵春亮的台词是：“哎哟，老爷子！这您就别操心啦！常言说的好，一货有一主哇，早晚全剩不下”，这句话，与程雪雁与朱千岁在以后计中计、错中错的结果形成了前后呼应，设计十分精妙。与有的演员说“喜欢我的人儿多，爱我的人还不少哪”的台词相比，即风趣也要雅致些。
《丑洞房》一场中，朱千岁悔婚，表示要把程雪雁送回程府，他说：“再说拉！我们老程家的规矩你不知道吗？”、“它、它‘出门不换’哪！”。当时全国实施了产品质量的“三包”规定，这句“抓哏”反其意用之，以人喻物，妙趣横生；也反映了剧中人物顺势而为的机智，勘为经典。
当朱焕然哀求程雪雁不要控告他，称呼她是“老太太”时，赵春亮的台词是：“什么（音ma）？老太太！缺德呀！有这么漂亮的老太太吗？！”。当时赵春亮年近古稀，扮相上自然老态毕现，这句“抓哏”，使得剧中的人物和演员的实际年龄发生了联系，趣味天成。
三、做
赵春亮结合程雪雁的身份，精心设计了身段和动作，增添了人物的喜剧效果。
看过这场录象，你可以发现，当表现程雪雁在房间外的时候，也就是公众场合，除了她去穆居易房中被程父发现，气急败坏地下场时，没有了女性的特点之外，赵春亮的动作基本是比照青衣的身段来设计的，如上下场的动作，如在见到穆居易时唱念做等。这样的设计是与符合程雪雁官宦小姐的身份，但她毕竟是个丑角行当，又必须具备丑角的特点，于是在动作上比青衣夸张，走路的速度也比青衣快。
在《丑洞房》一场戏中，赵春亮对程雪雁的设计了许多具有喜剧效果的身段和动作。如，表示少女面对着新郎的害羞和矜持的扭捏身段。如，在唱完“但愿得咱二人齐眉共枕”之后，两位老先生竟然在［花梆子］的伴奏中互相抓住手臂，做翩翩起舞状，两人分开后，赵春亮随着小锣的节奏，抓住水袖，连续并迅速地做了6次抛袖的动作，前５次都没有把水袖抛出，在做第６次抛袖动作时，他才将手一松，把整幅水袖抛了出去，引起哄堂大笑。
最值得拍手称绝的是，赵春亮在首次出场念完定场诗，进入父母的房屋前，在观众的笑声尚未消失之际，突然停住脚步，回首对观众席送去一个白眼，似乎是对观众哄笑自己言行表示的不满，结果，又引起了一阵明显的剧场效果。这一眼，一下子就把台下的观众带入了戏剧情境，使得台上和台下产生了互动交流，仿佛整个剧场和每一位观众都变成了表演区和演员。这个动作实实地令人叫绝！真乃斫轮老手。
我认为，对程雪雁和朱焕然这两个人物不宜丑化过甚，批判无度。首先，两个人都出身管宦人家，一个是侍郎千金，一个是皇亲国戚，表演上要有别于鸡鸣狗盗之徒和车船店脚身份的丑角。其次，两个人的审美倾向与常人相同，只是在手段上有悖常理，但是，在古代及至现代，冒名相亲骗婚的事情，也不鲜见，法律上也并未禁止，因此，他们的行为并非大逆不道，需予严惩。比如，赵春亮饰演的程雪雁在假冒妹妹之名去会穆居易的一场戏中，有句其他演员没有的台词：“我来到时候啊，我妈对我说了，我说姑娘啊，等见了穆相公你可千万不要害臊，……”，也就是说，程雪雁的这个举动是与其母共同策划、经母亲同意的，表明程雪雁并非寡廉少耻，任意胡为。这就比没有这句台词的铺垫，对程雪雁的批判和谴责要轻得多。赵春亮和包式先所塑造的程雪雁和朱千岁之所以给人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就在于他们两位的表演就恰如其份体现了上述这两点，尺寸拿捏得比较到位。而现在舞台上有的演员把这个角色表演的太闹，动作极度夸张，大喊大叫、大蹦大跳，这样演来就把这个人物给演成疯癫了。
除了《凤还巢》这一场录像外，我只从天津人民广播电台里听过他在由张克让主演的《四进士》全剧中饰演宋妻万氏的实况录音，只记得他在剧中有句“抓哏”，大意是：老头子，办完了事赶紧来，这两天我的腰病又犯了，你用那老气功给我推拿推拿。其时，气功在现实生活里很是盛行。
遗憾的是，赵春亮老先生表演的录像录音资料实在太少，而如今两位老先生也都驾鹤西去，我们只能从这一鳞半爪的影音资料里对赵春亮老先生的艺术来观一斑而想全貌了。
由此，我想到，过往以至现在，宣传出版上，对流派创始人、主演之外的配角演员关注的太少，对他们的表演艺术和演艺生涯没有进行过系统的收集整理，总结分析，使得很多宝贵的表演艺术人去艺亡，没有记录和保留下来，殊为可惜。在此建议有关部门、专业人士，特别是演员的所在单位，要将记录总结包括优秀配角演员在内的表演艺术做为重点工作，通过音像文字等资料，将所有优秀演员的表演艺术完整地保留下来，流传后世，使国粹艺术绵绵不绝，发扬光大。
本贴由聆籁凡客于2009年9月23日10:17:54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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