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人谈及张伯驹者,其实都是老话题,贴旧文两篇,凑个热闹。
张伯驹《红毹纪梦诗注》:“言菊朋祖上为包衣,满制包衣乃奴仆之称,曾为其主家奴仆,虽官至极品,其主家有喜寿丧事,则须去其主家当差。菊朋祖上官至尚书,值其主家丧事,尚书至主家前击鼓迎客,见《清朝野史大观》。菊朋后下海演老生,宗谭鑫培,自命谭派传人。梨园内行嘲其为‘言五子’:扮相低网子,短胡子,薄靴子,(谭因闻鼻烟,上妆前洗鼻子,)言上妆前亦洗鼻子,最后则为装孙子”,“按言亦知音韵……但不知变化运用……又以嗓左,遂至学谭反而映山隔岭,奇腔怪调,无一是处”。
按,言菊朋有旧谭派首领之目,与代表新谭派之余叔岩齐名。言、余虽同学而不同道,互为竞争对手。张伯驹学余(叔岩),自命余派中坚。其左余,正题中应有之义。然菊朋终系一代大家,伯驹丑诋至此,更不惜援引野史而辱其先人,已出离艺术竞争。吴小如云其“不无成见”,诚然。而成见之产生,乃与银行有关。
张伯驹《北方四银行》(见《春游社琐谈》):“袁世凯任总统时,先君(张镇芳)建议创办官商合办银行,由财政部及私人各出资一百万元,名盐业银行”。“时财政总长为周自齐……乃拖延其事,仅由盐务署入股八万元以应命。袁殁后,官商合办之议作罢,遂成商业银行,由先君任总理”。张勋复辟,张镇芳任度支部尚书,为“复辟中坚人物”。复辟局终,张镇芳下大理院狱。“先君被押时,段芝贵任京畿卫戍总司令,派吴鼎昌接任盐业银行总理”。“吴本非盐业银行股东,由段芝贵之命而任总理。北京行经理岳乾斋亦趋附受指挥,盐业银行股本一百万元,先君之股款尚未交齐者,吴鼎昌到任后首先规定股款限于年前收齐,不缴者由新股代缴。先君在移大理院时,岳乾斋不经先君家属同意,即代延律师汪友龄,出庭费为盐业银行股票十万元。律师费如此之巨,为前所未有,盖岳吴上下其手,乘危下石,为压缩先君股权之做法也”。盐业银行之沿革,张伯驹是当事人之一。当事人虽亲历其事,然囿于利益,记事每有趋避。张文之末云:“解放后,吴死于香港,四行一会合并与公私银行,至此由浙江派掌握之北方四银行始告结束”。张镇芳为北洋旧人,盐业银行因吴之巧取豪夺而归“浙江派”,伯驹之不满可知。
马长林《吴鼎昌》(《中国十银行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12月第一版225页)叙此与张氏说有出入:“原来盐业银行额定的500万元资本中,官股为200万元……始终不到位,只有以盐务署名义投资的10万元。300万商股,也仅有张镇芳、张勋、倪嗣冲等认购的50余万元。1915年盐业银行开办后,北京、天津、上海等分行虽纷纷开出,但各地分行均由当地金融界有号召力的人主持,各行其是、故盐业银行总行形同虚设,业务很不景气。”“张镇芳被捕……银行的上层人物经紧急商讨,决定由股东推举新的总经理……至 7月22日,共有352权(每10股为1权)推举吴鼎昌为总经理,占全部股权596权的近60%”。“吴鼎昌担任盐业银行总经理后,首先办的事是充实股本。他与交通银行协理任凤苞、金城银行总经理周作民、中南银行总经理胡笔江私人关系密切,从这三人那里拉来了30万元作为股本”。此即所谓“浙江派”,然周籍淮安,胡籍镇江,任籍宜兴,惟吴一人籍吴兴,则“浙江派”或以云“江浙派”为然。
吴任董事长后,张伯驹仍在盐业,历任常务董事、南京盐业银行经理、四行储蓄会监察委员等职,与吴氏为两派。抗战中吴任贵州省主席,董事任凤苞代理董事长兼总经理,维持盐业银行在沦陷区的局面。至49年以后,任凤苞居天津,名义上仍是盐业银行董事长。任氏既殁,张伯驹以与盐业银行之历史关系,代表没收押款股票股权继任董事长。任为吴系,伯驹与之亦不睦。任亦好京戏,言菊朋下海前为财政部职员,与任素所交好。菊朋下海,行头多赖任氏置办。1931年菊朋南来上海,任随之由北京赶来观剧。自云:“余病怔忡,愈后每晚九、十时安睡为率。兹为观菊朋一剧,一破其例”(《戏剧月刊》第一卷第八期,1931年6月)。期间并以任见禅之名著文,绍介言氏艺术。其迷言盖不下于伯驹之迷余也。伯驹本左余右言,惟此之故,更丑诋菊朋。
另,张伯驹《北平国剧学会缘起》记梅兰芳、程砚秋竞争事:“各国退回庚子赔款,国民党政府指定用于教育文化方面。李石曾乃以创办教育文化事业而分取庚款……其在北平所经办文化事业之卓著者,在中华戏曲音乐院内设北平戏曲音乐分院、南京戏曲音乐分院。北平分院,梅兰芳任院长,齐如山任副院长。南京分院,程砚秋任院长、金仲荪任副院长。而南京分院实设北平中华戏曲音乐院内,并附设戏曲音乐学校,以焦菊隐任校长。更拨庚款十万元助程砚秋赴法国演剧……而北平戏曲音乐分院虽在北平,实徒具空名,仅成立一院务委员会而已(冯耿光幼伟任主任委员,梅兰芳、余叔岩、李石曾、齐如山、张伯驹、王绍贤任委员)。梅程本为师生,是时程有凌驾其师而上之势……当时曾有人问李石曾,何以如是大力支持砚秋。李答曰:‘非我之故,乃张公权(公权,张嘉璈字)所托耳。’盖张嘉璈与冯耿光在中国银行为两派系,互相水火,冯捧梅,张乃捧程以抵制之。李石曾以有庚款之存款,又开工农商业银行,而张嘉璈正为中国银行总裁,互为利用,受其托,适为得计……由于官僚、政客、大商之争权夺利,而造成艺人之不合,盖非幕外人之所能知也”。
按,梅、程师弟异趣,风格相左,为名伶而同时,竞争在所不免。因之生隙,亦情理中事,非“官僚、政客、大商”可以“造成”。张嘉璈所为,不过因势利导,加以利用,此“官僚、政客、大商”党同伐异之惯技。伯驹亦“幕中人”,行事时相类而不自知。鲁迅不满于梅兰芳之被“夺去”,而“官僚、政客、大商”利用伶人矛盾,互相攻讦,正其“夺去”之一端。艺术之难以独善,此又一例也。
(《文汇读书周报》2000年3月4日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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