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为“再谈”,是因为两年前写过一篇题为《所谓京剧的“现代化”》的文章。里面阐述了我对京剧现代化的个人理解,我觉得“京剧的现代化指的是京剧艺术发展进程中,对时代审美的追求和创造,是时代性在京剧表演上的体现”。因此,谈“现代化”主要是指表演形式上,也就是讨论梅兰芳提及的“移步”问题。
重读《往事并不如烟》,里面有这么一段记述发人深省:
……
任何事情都是盛极必衰。演出后不久,即发生了七七事变。接着,余叔岩病重。杨小楼病逝。程继先、王凤卿也撒手人寰。用张伯驹自己的话来说:“所谓京剧至此下了一坡又一坡。”
我问:“死了几个名演员,就能让京剧滑向下坡?”
张伯驹点头,口气坚决地说:“是的。中国戏曲靠的就是角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老师和当代戏曲理论家们,正在讲台*文章里宣布:“中国戏曲角儿的时代,已经结束。今天的观众看戏,看的是内容。欣赏的是艺术的整体。所以,我们的任务是把中国戏曲提高为一门整体性的艺术。”
……
这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从中可以明显看出“当代戏曲理论家们”的戏剧观念。他们崇尚的“整体性的艺术”,其实就是不依赖“角儿”的艺术,甚至是不需要“角儿”的艺术。也就是从根本上否定了“京剧是‘角儿’的艺术”,并且以为那是一种落后,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他们认为,观众看的是戏,而不应该看的是角儿。看的是剧的内容,而不应该看的是程式表演,至少关注重心不应该是那些“唱、念、做、舞”。在刚刚结束“文革”运动以后,理论家们这样的观念,似乎是有思想根源的。
这样来看,我就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两年前的那篇文章了。我所谈的京剧“现代化”,仍然还是在论及表演上的时代性。是不是显得有些狭隘了呢?是不是眼光还很短浅呢?“当代戏曲理论家们”所憧憬的“现代化”更为宏观,他们在力求改变的是京剧的戏剧观念,是要彻底颠覆传统的那一套。我们仍然执迷不悟的承继着“中国戏曲靠的就是角儿”的思想,而他们已经否定了这一点,认为需要把这个旧观念给予“提高”,把“角儿的艺术”升格为“整体性的艺术”。于是乎,我们再如何谈论、阐述,自然只是“保守的”、“过时的”、“阻碍京剧进步”的。张伯驹当年正是因为这个成为头号“顽固派”和“右派”的。如果“他的保守和顽固,与其说是思想的,不如说是艺术的。”那么,“当代戏曲理论家们”的革新和创造,与其说是艺术的,倒不如说是思想的。
倘若京剧不是“角儿的艺术”,当然“导演中心制”就顺乎情理了。“角儿”对作品是有绝对主动性的,“角儿”很大程度上就是台上的导演,一个新戏是围绕“角儿”的风格特色来编排的。正如张伯驹所说:“这些角儿的本事,实在是太大了。”于是,我们看到了具有鲜明个性的《霸王别姬》、《锁麟囊》、《借东风》、《文昭关》。一出新戏是听唱念的,还是看做工武打的,首先取决于舞台上角儿的本事,而扬长避短。“戏”全在表演上,剧情内容不过是为表演提供的框架。观众是来捧角儿的,所以他们光知道是什么戏还不够,要追问一句:“是谁演的?”来衡量自己要不要去看,票价值不值。在这种观念和环境的催生下,才可能出现“梅尚程荀”、“马谭杨奚”。换句话说,如果“角儿的时代已经结束”,那么必然“大师的时代就结束了”,连角儿的没了,怎么还会有大师呢?不需要角儿,当然演员在舞台上的那份绝对主动性就跟着不需要了。角儿的“本事”随之部分转嫁到了导演、编剧、作曲、甚至舞美和音响师的身上,这便是“当代戏曲理论家们”所追求的“整体性的艺术”了吧。从前的角儿要思考怎么把戏演得动人,而思考的中心一定是在表演技艺上。现在这个职责主要由导演来负,演员按照导演的意图和思路演,也许有些水平高的能提出自己的建议和想法,但最终的决定权在导演。从前的编剧,齐如山也好,翁偶虹也罢,提供的是戏本和唱词,安腔和调度要由角儿来主导和琢磨。现在这个职责主要由编剧和作曲来负,自然剧情要复杂些有深度些,唱腔要繁难些再丰富些,才能充分显示出编剧和作曲者的才华与作用。至于舞美和音响,更不屑说了。从前挂块守旧,搭个桌椅,摆上砌末,就能演出大戏,台下听得津津有味。现在的舞台需要“视听盛宴”,非要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才好。再好的演员失去了舞台创作的主动权,就不能称其为“角儿”。所以,京剧“现代化”是不需要“角儿”的存在的。戏校里培养出来的演员,具备表演的基本功。出校后进入院团,就成为了“现代化”京剧的元素,用以完成导演、编剧和作曲的艺术创作和实践。这就不奇怪“大制作”京剧的孕育而生,因为“大主题、大规模、大设置”的戏,才能最大化的发挥当今戏剧观念下的导演、编剧、作曲、舞美和音响的作用,同时也符合目前戏剧市场营销的需要,和国际舞台表演形式的潮流。如此,怎能不“大”呢?
京剧“现代化”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对流派风格的淡化。因为流派是“角儿”的个性风格极限,只有在“演员中心”的体制下,才可能使一些才华横溢的“角儿”创造出自己的流派来。但京剧被“现代化”了,没有“角儿”了,鲜明的流派特色就失去了产生的基础,这就是为什么几十年来京剧界再没有新流派的客观原因之一。
一次,我感叹近年这么多新编戏,却没有几段唱能流传下来。一位戏校的学生反问我:“为什么唱非要流传下来呢?”一脸的真诚和迷惑。是啊,新京剧看的是内容,不是表演。或者说,是以戏曲的形式来表演,而不是表演戏曲。似我这样的忧虑,希望新戏的唱能变成脍炙人口的经典,仍是些不够“现代化”的旧思维。
马连良最后一次登台前,化妆完毕,忽然连喊三声“完了!完了!完了!”这也许是传统的“角儿”们面对“现代化”京剧的最后悲歌。
从此,“角儿的时代”便已经结束了。
本贴由裘迷于2009年9月03日15:13:56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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