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二尤》 龚苏萍饰尤三姐

无论是从荀派旦角艺术传承的第三梯队中,还是从孙毓敏的一百多名弟子和学生的队伍中来看,江苏省京剧院的龚苏萍都是名列前茅的佼佼者。我很早就想给这位在舞台表演艺术上开窍而又成熟,并且成绩非常突出的同辈人写篇文章,向全国的戏迷介绍一下她在京剧旦角艺术传承中不同寻常的表现。然而我几次提笔,几次放下,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位从没有亲眼见过荀慧生大师表演的再传弟子,与她的师父孙毓敏又远隔千里,为什么能够如此准确地把握住荀派表演艺术的风格、要领和精髓?这对我至今仍然是一个难解之谜。

在京剧界有这样一句话,叫做“百学不如一练(指演出),百练不如一看(指观摩)”。当从艺者学好一出戏并且演出过一段时间之后,特别需要在舞台上再观摩同行和前辈的示范演出,可以从中悟到许多老师无法言表的提示和自己无法感觉到的得与失,如果看到的是大师的示范演出,甚至可以受益终生。特别是荀慧生大师在舞台上“是戏三分生,永像第一次”的那种鲜活表演,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是根本想象不到的,更无从学起。我从1960年到1963年曾多次观看过荀慧生大师的现场演出,他那如魔术般的表演,可以瞬间让观众在这位花甲老人的身上看到妙龄少女的生动形象,他可以用一句念白把全场观众的精神拢住,甚至可以在唱腔的过门中用眼神和动作勾住观众的魂。我一直以为这是后学者无法企及的荀派表演秘籍。然而龚苏萍却不知道从那里“偷”到了这一表演诀窍,使她在舞台上很少有重复表演或背台词的感觉,每次演出都让人身临其境,难以自拔,这使我多年不得其解。

当然,对于龚苏萍我还有许多多年不解的疑团。

例如,目前京剧舞台上,演员,特别是青年演员,在对白与情感交流时,由于台词、剧本非常娴熟,衔接得总是非常紧,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盖口很严”或“不让盖口”,当甲方念完对白之后,乙方往往是不加任何思索地、没有任何表情或反应过程地念出下面的对白。有一次我看《李逵探母》,李逵的母亲甚至在李逵没有念完台词的时候就开始念下面的台词了。然而就在这种现象越来越严重、越普遍的时候,龚苏萍却完全不是这样。一次,我看龚苏萍应邀在上海演出麒派的《宋士杰》,她扮演宋士杰的夫人万氏。当杨素贞认万氏为义母后,就接过状纸要宋士杰马上去打官司。这时宋士杰念:“哦,你是她的干妈妈,她是你的干女儿,与我什么相干?”这时龚苏萍扮演的万氏先是一愣,显然是心里说:“怎么不相干呢?”她眼看着宋士杰,大约5秒钟后,再对观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的冷笑,才手指着宋士杰对观众小声说:“这干老头子吃醋啦。”别看这一愣一哼,剧本中没有,老师也没有教,她从哪里得来的呢?那就是从荀派表演的秘籍中来的。试想,如果没有这一愣一哼,直接念下面的台词,不但剧场没有效果,演员就完全像背剧本一样,很不可信。而她为什么能够如此处理呢?那就是她的舞台经验、艺术火候,以及对荀慧生大师“是戏三分生,永像第一次”这一表演理念的学习与实践。正是由于她在这场戏中,把万氏与宋士杰和杨素贞的对白念得极为诙谐自然,充满生活的风趣,使剧场气氛非常热烈。

应该说,龚苏萍主演的《红娘》和《勘玉钏》等戏之所以能够在同辈演员中取得相对强烈的剧场效果,首先是孙毓敏老师教得明白,同时也在于她能够把老师所教的“艺”与“术”进行充分地咀嚼、消化、吸收,然后再通过自己的分解、梳理和表现,最终呈现出来。

她主演的《痴梦》最能代表她掌握荀派表演秘籍所取得的成就。我曾多次看过孙毓敏先生和她学生演出的《痴梦》,这是一出比较讨俏的戏,却是很难把握分寸的戏。龚苏萍不但喜欢表演这出戏,而且把这出戏扩展为全部的《马前泼水》,当做一出大戏来演,取得了很显著的效果。从一个观众的角度来说,一出戏看多了,特别容易麻木,一个演员要想靠自己的表演抓住熟悉剧情和表演的观众的眼球也是很难的。但是我在看她主演这出戏的时候,我不但被她牢牢地吸引住了,而且发现了她在戏中挖掘出许多新的情感变化和更深刻的内容。例如在崔氏得知前夫朱买臣高官得中唱“飞来福”一段[南梆子]时,且不说她这段唱腔是何等细腻、何等声情并茂,尤其是唱完“思量他也难忘枕上恩深”,这句唱腔后的大过门中情感变化,层次清晰,步步深入,时而温情脉脉,时而若有所失。我们仿佛看到她在罗帐中、在朱买臣的爱慕中感受到的甜美和温馨,同时也感受到她即将得到,也许即将失去凤冠霞帔的侥幸与惶恐。她那两只完全可以传递内心信息的眼睛,时而充满深情,时而流露愧疚,时而悔恨与惶恐交加。然后紧接着唱出:“求上苍相助我重圆破镜”,准确地表达出这位嫌贫爱富、好吃懒做的崔氏的痴心梦想。龚苏萍的表演确实很生动,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都说“艺术家的眼睛会说话”,看过龚苏萍的表演,使你不能不信。

我以为,荀派艺术的重要特点之一是“花旦表演青衣唱”。过去的花旦前辈,如田桂凤、于连泉、诸如香等,尽管唱工的造诣都很深厚,但是由于嗓音的限制,总是与青衣行的唱工具有一定距离,而荀慧生大师却在花旦唱工方面做出了惊人的成绩。例如《红娘》一剧中,他不仅在留下了绝妙的做工表演,而且使其中的“红四段”与六段[西皮流水]唱腔脍炙人口,使花旦唱腔得到升华。特别是他主演的《杜十娘》,在最后投江一场的大段[二黄]唱腔中唱出了杜十娘非常复杂的情感变化,更是妙不可言。当他1961年在上海演出时,不但感动得全场观众潸然泪下,就是他的学生童芷苓、李玉茹等,都为荀派的唱腔艺术达到如此高超的意境感到震惊。为此,当时20岁出头的孙毓敏在《新民晚报》上撰文,感到自己望尘莫及,立志在20年后学演好这出戏。

遗憾的是,眼下很多学习荀派艺术的演员也以为花旦偏重做工,对唱工总是掉以轻心。这对全面继承荀派艺术是非常不利的。说到这里,我又迷惑了。作为荀派再传弟子,龚苏萍在江苏省京剧院虽以花旦应工,但是她的唱工丝毫不弱于青衣演员。她的嗓音尽管非常清亮甜美,却又从来不卖弄自己的高音,反而定了一个比自己嗓音还要矮半个调门的调,使她的唱腔完全像说话一样,丝毫没有“卖唱”的感觉,听她演唱《杜十娘》,真是如泣如诉,字字血、声声泪。虽功力不能与大师媲美,但是一字一腔中都饱含着泪水,充满着悲愤,倾诉着绝望,引发着观众与杜十娘情感的共鸣。在当前卖嗓音以赢得观众掌声为最高时尚的大环境中,她却坚信“七分为吟,八分为唱,十分为喊,十二分为吼”的法则,努力追求“吟唱”的最高境界。聆听她演唱的《杜十娘》,与我49年前在北京人民剧场观看荀慧生大师演出的《杜十娘》,起码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情感充沛,催人泪下。现在我们都说唱腔要“以情取胜”,可是许多青年演员又都在声嘶力竭地唱高调,拼命乞求观众的掌声,而龚苏萍却能坚持把情感放在第一位,真正地做到了以情动人。

所以我认为龚苏萍是荀派再传弟子中最老实、最全面,也是最突出地继承与发扬荀派艺术的传承人。至于她为什么能够取得如此成就,学习得为什么如此扎实、全面?她在南京,我在北京,实在一无所知,这也是我多年的一个不解之谜。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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