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年代初,父亲调北京中央电影局工作,担任艺委会秘书长。我亦随之赴京就读于北京三中。家中不举炊,每天放学后便到位于羊市大街的电影局吃晚饭。饭后,我就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后院的放映间,这里经常放映外国影片,这使我乐而忘返,常常荒疏了课业。也正是在这里我第一次知道了江青。

江青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导演张客叔叔的太太就叫江青,他们是父亲在演剧队的老朋友。一次,父亲又带我去张家玩,一进门我就高声喊道:“江青阿姨,江青阿姨!”江青阿姨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谁知父亲却沉下脸来对我说:“以后不许再叫江青阿姨!”“为什么?”“大人的事,小孩不许多问!”回家以后,父亲才告诉我毛主席的夫人叫江青,普通人必须避讳。从此,我知道了世上还有另一个江青。正是这个江青,像鬼魅一样缠着我的父亲,长久以来躲之不及,挥之不去,直至掠走父亲的生命。

电影局的院子里有时会驶入一辆轿车,这是一辆漂亮的捷克造甲壳虫轿车。那时候的北京,西四和西单的牌楼还没拆,满大街跑的都是骡马大车,汽车很少,这辆甲壳虫轿车属时髦之物,十分抢眼。这辆车便是江青的座驾。只要它出现在电影局的院子里,闲杂人等,一律回避,更别说我们这些小屁孩了。而父亲也会满脸严肃地把我赶回家去。

江青时任中央电影局电影处处长,但全局上下没人敢直呼她为“江处长”。江青平时从不来局里上班,但是审查影片或有好看的外国参考片,她从不缺席。审片时,她总是悄悄地坐在后边,一言不发,可是,现场的气氛却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一向健谈的王阑西噤若寒蝉,大嗓门汪洋忽然木讷起来,妙语如珠的吕班也装起了正经……大家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嗓门,小心地选择着中性的词汇,慎重地表达意见。末了,父亲照例要恭敬地请示:“请江青同志发表意见。”这时,大家支起耳朵,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江青。每当此时,江青总是俯身用铅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并不抬头,只是轻启莲口,慢悠悠地吐出三个字:“没意见。”

不要以为,江青只是挂了个闲职,或许是生活枯寂无聊,弄几部电影解解闷儿,让“心灵坐沙发椅,眼睛吃冰淇淋”。她平日貌似谦恭,从不轻易表达意见,可是我父亲明白,只要这个女人一旦“偶尔露峥嵘”,只要她忽然对某部影片表示兴趣,那就意味着一场大灾难即将降临。此前,影片《武训传》、《清宫秘史》、《我们夫妇之间》被她调进中南海,没多久,全国各报刊杂志上批判文章铺天盖地而来,继而迅速演变成一场政治运动,又快速升级为人身迫害……其来势之猛,出手之快,令人不寒而栗。

父亲说,江青的记忆力极强,看片非常认真,时隔多日,影片中的语言、镜头、细节仍可描述得丝毫不差。她简直就像一个蛰伏在黑暗中的猎手,有足够的耐心和计谋,一旦猎物出现,绝不会手软。有鉴于此,大凡来京送审影片的导演,在没听到江青“没意见”这三个字前,总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连夜来找父亲打探消息;父亲总是尽量安抚他们,替他们出谋划策,如何才能顺利通过审片,让他们焦灼恐惧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下来。常常谈到月影移窗,白露湿阶。其实,父亲也只是揣摩江青的意思,与局长王阑西商议后,决定影片的审查意见的。

父亲之所以能够揣摩江青的想法,是因为他对这个女人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当年江青以蓝苹的艺名到上海滩闯荡的时候,凭着《大雷雨》、《娜拉》两部舞台剧一炮走红,准确说是凭着女人的特别手段,诱使唐纳和章泯把她这个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演戏神经质的三流演员捧上了明星的宝座。那时候,父亲担任这两部戏的剧务主任,深请这个女人的心狠手辣,喜怒无常,不是省油的灯。

实际上司徒慧敏和吕班这些人对江青的老底也都是知根知底的,只不过怕引火烧身,见面时大家都三缄其口罢了。出于父亲处处小心,进退有度,总算没有触到江青的逆鳞。而江青似乎对父亲也怀有好感,见面时必以“阿韬”呼之,以示亲呢。父亲往往趁她高兴,不失时机地把对影片的处理意见请她过目签字,就这样不少送审影片得以绕过暗礁,平安到达彼岸。(本文摘自《档案春秋》2010年第4期 作者:徐伟杰 原题为:父亲徐韬和江青共事的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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