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每听马连良、张君秋先生的唱段录音,总不免回忆起儿时双亲大人晚饭后在灯下收听无线电广播的情景,往往是父亲一边阅报抽烟,母亲一边忙针线活,有时听得马张二位唱腔藏俏出彩、赢来满堂掌声,老爸会情不自禁地叫声好,我看此时二老,可比彩票中奖还要开心,一天的辛苦疲劳,顿告驱散。那时虽不懂什么叫俏头, 甚至记不住哪出戏哪个角色,但凡属好听处,记忆就特别清晰,如马的“要求救你只好另请高明”(《淮河营》散板)、“我一家大小就难保全”(《盗宗卷》散板)、“儿看得清来你见得明呐”(《四进士》摇板)、“转怒为笑将他让”(《将相和》流水)、“从天上降下了杀人的刀”(《春秋笔》反西皮原板),张的“又造了一座百花亭”(《玉堂春》原板)、“似彩凤展双翅飞下云层”(《彩楼记》慢板)、“事到此顾不得含羞满面”(《状元媒》原板)、“恰好似弹打开鱼儿比目”(《西厢记》散板)、“男大当婚女当嫁古有明训,但不知那牛生是何等之人”(《诗文会》南梆子)等,莫不新颖别致、优美动听,余音袅袅、令人陶醉。
凭着先入为主之缘于不经意间,我对马张流派艺术的痴迷,竟然持续了半个世纪以上的漫长历程。倘若问他们的剧场票价何以高出旁人,观众会告诉你,人家身上有玩意,用市场经济眼光看,当值得。因此,两度应邀去东方电台作客直播时,我毫不掩饰地回答主持人陆菁的发问,言道我的京剧情结与亲情纽带互相交织,父母亲不仅把我带到人世间,还潜移默化地引领着我步入灿烂的京剧殿堂,从大师的表演中逐渐领略艺术的奥秘和真谛,乃至影响确立自己的审美观与人生坐标。细想,无比热烈地爱己所爱,倾力经营己之美好享受,惟逢盛世方能如愿,所以我对双亲、对京剧、对大师,对与时俱进的社会,实在充满感恩之心。
读马张传记知,被誉为“黄金拍档”这二位的默契合作始于1937年,历经1947年一同滞留香港四年、1956年重聚于北京京剧团,直至文革发动的1966年被迫中止,历时将近三十春秋。从五十年前《望江亭》轰动沪上、张派的脱颖而出正处剧团的全盛时期,不过仅十年光景。但是此一时段,马谭张裘赵领衔的北京京剧团攀上了艺术高峰,标志是好戏连台琳琅满目,堪称硕果沉甸、繁花怒放。马张的合作,在《苏武牧羊》《三娘教子》《打渔杀家》《二堂舍子》《梅龙镇》《四郎探母》《审头刺汤》《法门寺》《四进士》《秦香莲》《赵氏孤儿》《状元媒》《年年有余》等代表作中,进入互为绿叶、得心应手的崭新境地。纵观他们创作的立意布局、枝蔓的取舍剪裁、风格的融合统一、品味的完美追求,不外乎以流畅鲜明动人为上,正是英雄所见略同,视角焦点一致。难怪到处有马张派铁杆粉丝,包括研究家、弟子传人、戏迷受众,不计其数声势庞大。徐城北曾撰文,举例亲遇到骑自行车赴剧场看马张的戏,途中车坏,不得不上修车摊,摊主打听到徐看谁的戏,一边用油污的手摆弄着轴承,嘴里嘀咕出一句,人家那活儿,可真磁实。徐兄这段带有京都幽默语言的故事,可见知音无处不在。
演员舞台生涯中最忌上场忘词,就如马连良这样经验丰富的大家也不例外,据查1939年《春秋笔》首演,马前演张恩、后演王彦丞。到“杀驿”一场后,马的王彦丞由叶盛兰饰演的差官陪同逃亡,两人有段对唱,然而马开口唱二黄导板“我好比丧家犬好不悲哀”,就想不起“好不悲哀”四个字,张不了嘴,他用眼一瞪叶,叶极机警而反应快,因他熟悉戏,立即接唱出此四个字,并加耍了一个巧腔,获得热烈掌声,观众初见此剧,以为原排就是这样的二重唱,感别开生面。千钧一发说时迟,那时快,当时鼓师乔玉泉与琴师杨宝忠都惊愕得张着大嘴,不知所措。叶的救场勇气智慧,极为难得。说明大牌难免闯祸,若有好配角帮手,机智沉着应对,则又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变忘词为“出俏”。
不过,当下年轻人学唱马张,有个普遍现象,即音符虽然准确,嗓音条件也不错,就是听来平淡无味,少了吸引人的精气神,可比喻为数码相机像素虽高而镜头聚焦有缺陷,影响到图像清晰度。究其原因,隔代再传,无法亲授,领略不到流派原汁原味,是为一;今天大环境离开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全盛时期差距日显,艺术原创所依托的特定时代氛围、所生存的土壤基础已有动摇变迁,是为二。然而对后生能够迎着困难坚持在京剧岗位上、继续献身流派文脉的传承,吾之愚见,还是以鼓励支持诱导为主。应该承认艺术发展中,必有某些不可抗拒力,不能强求怪后人。
张先生生前课徒传授唱腔时,总嘱咐学生把握声腔要神似第一,不要卖弄嗓子停留在皮毛,要善于唱感情找俏头,演唱中既不刻意强调渲染,又能将其融化得天衣无缝一般,起到为人物画龙点睛、为剧情锦上添花作用。此功全靠长年累月个人的性情淡定、修养历练和经验积淀,不能指望一朝从天而降。
另外出现的一个问题,许多新编戏的唱腔似乎也带“俏头”,之所以引不起观众兴趣,在于创腔者非演员本人,而是编导聘用的专业作曲家,一般总有隔靴搔痒、无的放矢之嫌。而马张唱腔的成功,在于他们首先是大师级艺术家,编创取决权由个人拥有,又有李慕良、何顺信、张似云等琴师乐队的长期磨合参与研讨,上述剧目中所藏“俏头”,无不浸透着他们的心血智慧,此乃流派特色有坚实保障之前提,即便马张不在人世,李、何、张共同遵循的原创理念,始终来自一个高层次的强力集体,使他们实际上超越了自己的琴师专业,理所应当地跻身一流名家,担负起流派传承之重任。
大师是无可重复的,他们留下的声腔艺术结晶,随着岁月更迭流逝,越发成为祖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中闪烁异彩的瑰宝,值得我们格外珍惜。
2008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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