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倌 这一老行当正在渐行渐远

在传统京剧行当里，生旦净末丑人尽皆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行当—箱倌。台上有唱念做打，后台有“五箱一桌”，箱倌就是管理道具戏箱并为演员扮戏的技师。

京剧艺术发展至今，舞美队取代了箱倌，木戏箱也换成了铝合金箱子。然而，当现代化的声光电在舞台上尽情释放能量时，当观众的喝彩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角儿”时，是否有人关注到永远在后台默默忙碌的衣箱师傅？是否有人在意那些传袭了多少辈的后台老规矩？箱倌，这一老行当正渐行渐远。

后台探班—

道具换场如同打仗

7月9日傍晚六点，北京长安大戏院金碧辉煌的大厅早已贴出当晚的戏码儿：程派名伶迟小秋领衔北京京剧院奉上传统戏《碧玉簪》。距离开场还有一个半小时，正是后台最忙碌的时候。

从化妆间通往台口的楼道里，依次摆放着所有演员从内到外的服装、靴鞋、盔帽；幕侧的台口旁，是换场时的临时化妆桌和道具；舞台上，布景人员正在往地上粘胶条，为“一桌二椅”确定位置，“帐子还得再往前挪点儿，得跟桌子之间留点空儿”。北京京剧院舞美队队长张立沛正忙着布置道具。为了当晚的演出，他已经台上、台下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了，“一场演出下来，我相当于从剧院走回家了！”张立沛打趣道。

演出间隙，衣箱师傅将演员换下的戏服叠好，再置入戏箱。

七点三十分，锣鼓点儿准时响起，大幕拉开，张立沛这才坐在幕侧的方凳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对于他来说，后台的“战斗”这才刚刚打响。这出《碧玉簪》一共有15个场次，每场间隔都要根据剧情更换“一桌二椅”，“给我们的时间也就两三分钟，大幕一拉上，就得赶紧撤换桌椅，锣鼓点一响，台上一切都得就位，可不就跟打仗似的。”

虽说与记者讲着话，但张立沛的耳朵一直听着台上的动静，他得留意哪句唱完就该换场，“可不能误了戏”。张立沛手里一直攥着一张纸，不时瞄一眼，上边写着15个场次的持续时间、需要更换的道具、哪位演员上场等等，“别瞧我们不上台，但一点不比台上的人轻省”。

大约半小时后，第一场唱罢，大幕刚一合上，台侧的张立沛立即跟同事换下了台上的一桌二椅和布景，主演迟小秋快步下台更换服装，这是最考验后台舞美的“捡场”时刻，大家各司其职，换头饰、换裙子、补妆容，趁空儿再给演员递上水，忙而不乱，一气呵成。不到三分钟，锣鼓点一起，第二场启幕。

传统渐失—

渐行渐远的老行当

在舞台上风光无限的角儿们获得了掌声，可是传统戏曲舞台上一个重要的行当却往往被人们忽视掉—箱倌。旧时的戏曲班社里，道具戏箱有专人管理，箱倌就是管理戏箱并在演出时为演员装扮戏曲角色的技师。台上演员有唱念做打，后台的箱倌有“五箱一桌”，即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箱、旗把箱，另有“梳头桌”放置化妆物品。箱倌从小拜师学艺，通过师傅的口传心授，各自掌握一技之长。

今年52岁的英师傅不到20岁就进了北京京剧院舞美队，拜老箱倌师傅学艺，专门负责“盔箱”，一干就是33年。除了保管各式头盔帽子，他还负责生行演员上台前的最后一道装扮—勒头。“这可是技术活儿！一条黑布带子勒在头上不仅得伏贴、好看，还得掌握好力度和松紧。太松，在舞台上做动作，帽子不是歪就是掉；太紧，演员肯定不舒服，上台影响表演。至于使多大的手劲儿，全凭经验”。

当晚的《碧玉簪》是文戏，英师傅用的盔头不算多，要是赶上演武戏，仅是勒头一晚上就得一百多遍。“不是说一位演员上场前给勒上就算完事儿，他下了场就得给松开，老勒着他难受啊，等再上场之前再给勒上”。

说起箱倌这一行，英师傅感叹，“懂行儿的人越来越少喽，好多老规矩快没人知道了。就拿服装来说吧，穿好了最外头的袍服就绝不能再坐下，一是防止出褶子，二是保护刺绣。现在好多年轻人不懂这些规矩，穿上戏服逮哪坐哪。往小了说，这是不拘小节，往大了说，这就是戏德不高了。”

京剧发展至今，各个院团的舞美队取代了箱倌，木戏箱也换成了铝合金箱子。英师傅指着地上的铝合金箱子说，“今儿带的家伙事儿少，也装了五个箱子呢。要说装备，那可真是鸟枪换炮了”。

当现代化的声光电在舞台上尽情释放能量时，当观众的喝彩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角儿”时，永远在后台默默忙碌的衣箱师傅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获得掌声。正因为如此，箱倌—这一老行当已无年轻人来从事了。

院团困境—

舞美队没几个人是学舞美的

当晚的演出中，北京京剧院舞美队特地从别的院团请了俩“外援”。“咱们团大衣箱、三衣箱都是各一个人，保不齐谁临时有事。一有大型演出，后台肯定捉襟见肘，必须得借人”。张立沛介绍，京剧舞美这一行是隔行如隔山，化妆的管不了服装的事儿，管服装的不见得会勒头，而且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替不了谁。

在后台，记者见到了从京剧院一团“借”来帮忙的冉师傅，他专门负责放置彩裤、水衣子以及戏鞋的"三衣箱"。当晚，冉师傅总共为演员准备了30多套水衣子和彩裤，“演员下场，脱下来的水衣、彩裤都得叠放整齐，再装箱”。冉师傅一边收拾衣服，一边不时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桌上有一瓶饮料，但他一直没顾上喝一口。

冉师傅从前是一名武生演员，40岁以后慢慢转行干起了舞美。像冉师傅这样的情况在各个院团都不少，不是年龄大了，就是受了伤，不适合再当演员的人往往会选择转行舞美。

张立沛告诉记者，演员转行舞美，最突出的问题就是既专业又不专业。他们是演员出身，最大的优点就是懂戏，戏服也好、道具也好，见得多了，上手就比较快。但他们既没拜过师傅，也不是舞美科班出身，缺乏美术功底，对传统戏曲舞美的讲究了解得不多，做出来的活儿就不够漂亮。“一些传统舞美的技术、手法，不学个三五年的基本功，是掌握不了的”。

张立沛说，在舞美队里，无论是旧时代科班老箱倌带出来的徒弟，还是正儿八经在戏校里学过舞美专业的，在他这儿都被视为“科班出身”，可惜的是，象英师傅这样的人在20多人的舞美队里统共也没几个。而且这些人现在都到了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再干几年我们这茬儿人就该退休了，懂这行的就真断篇儿了”。

上场前，衣箱师傅为演员的行头做最后检查。

招兵买马—

首个衣箱本科班招来8个人

7月10日上午，记者刚刚走进中国戏曲学院，就听到丝竹之音从教学楼里隐约传来。“今儿个算安静的，这不刚刚放暑假么，平时可比这热闹”。舞美系的青年教师周志强告诉记者。

周志强毕业于中国戏校最后一届舞美班，此后十几年，戏校舞美班再未招生。这似乎从另一个角度呼应了传统戏曲舞美人才的断档现象。

“上世纪90年代，以京剧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戏曲陷入低迷困境，很多院团生存都难以为继，哪还有精力培养舞美人才？”周志强介绍，近年来京剧在国家的扶持下大力发展，一些京剧院团改制走市场化路线，传统京剧重回文化视野，再度受到观众的青睐。然而，京剧舞美人才却到了青黄不接的境地。直到2013年，在文化部的支持推动下，中国戏曲学院首个传统戏曲衣箱班开班，这也是全国第一个培养传统戏曲舞美专业人才的本科班，学制四年。周志强正是这个班的主课老师。

8名学员来自全国各地，都具有扎实的绘画基础，但对于传统戏曲大都没接触过。“绘画技能只是一块敲门砖，代表你能进传统戏曲舞美的门槛了，真正要学的是对这一行老传统、老规矩的传承”。周志强介绍。

据周志强讲，旧时科班里，箱倌被看作给“角儿”拎包的，是伺候人的活儿。而现在的90后们，哪个不是争强好胜，伺候人的活儿谁爱干？周志强第一课就告诉大家，管理服装道具的舞美人员，虽然没有台上角儿们的光鲜，但是绝对堪称幕后英雄，“京剧是多种艺术的整体呈现，服装、道具、灯光、音响，哪一样不是为舞台、为表演服务的？离开舞台美术，再大的腕儿也难以成就台上的光芒四射”。

打牢基础—

入学第一年先学叠戏服

按照教学计划，学员们要对戏曲服装、扮戏、保养、管理以及戏曲常识进行系统学习。“第一学年主要学习怎么叠戏服”。

走进教学楼西侧的小剧场，穿过楼道走到尽头，便是戏曲学院的服装道具室。数百件戏服、鞋靴、盔帽，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摆放在不同的柜子里，虽然是叠放着的，但服装上的金线刺绣仍折射出华美的光彩。“这可是咱们学院的金库！光这些服装就价值不菲，这间屋子少说得值几百万元”。周志强说，在过去的戏班子里，服装道具占整个戏班财产的八成。

周志强介绍，道具室基本按照传统戏曲服装道具的“五箱一桌”摆放，好几百件戏服，分袍服、短衣，颜色有上五彩、下五彩，什么人物穿什么服装都有讲究，先得学会辩认。其次，怎么叠、怎么放也有一定的规矩，既要利于昂贵服装的保护、又要便于演出时拿取。用一年的时间学会这些，并不为过。如果演出时突然没电了，服装师照样能摸着黑为演员扮戏，既穿不错，还保证穿得漂亮。

“然后是学戏，主要是对经常演出的剧目进行学习，有哪些人物、穿什么服装、各个场次的节点等等。合格的舞美人员必须得懂戏，得做到听着台上唱，就知道还有多长时间该换场了，便于后台做准备。第三年开始才是上手扮戏、在后台实习，把学到的知识综合运用到舞台实践当中”。在周志强看来，四年下来，能完全掌握的剧目其实没有多少。

沿袭传统—

程式化不能被取代

在采访中，“规矩”、“传统”是周志强口中重复率最高的两个词。

“就拿扮戏来说吧，好看是必须的，但是绝不能只顾好看，还得松紧适度、便于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另一个非常重要的是手得快，救场如救火”。周志强告诉记者，捡场的时间很短，锣鼓点儿不等人，不能前边都开场了，后台衣服还没穿好。所以，衣服怎么穿、扣怎么系、带子哪根搭哪根，怎么才能又结实又平整漂亮，这都有讲究。而这些技法都是衣箱师傅从数百年的京剧演出史中总结出来的经验，绝非因循守旧，而是一套完整而实用的技巧。

对于时下一些大型戏曲演出中以华美的布景、炫丽的灯光所营造出来的舞美效果，周志强并不完全认同。“现代手法打造的舞台确实可以很炫，但是对于一些传统剧目并不适用”。他认为，简约、质朴的传统戏曲程式化之美不仅仅体现在表演上，也体现在舞美上，一桌二椅、一条马鞭、可以根据剧情需要，变幻出多个场景，简洁的舞台，给演员的表演提供更大的创作空间，留给观众的是更多想象的空间。“就拿小姐上楼来说吧，她上楼的动作完全是舞蹈化的，非常优美，如果完全写实，给她设计一截楼梯，你说她还怎么表演？意境全无！”

周志强感叹，在戏行里，戏德是被极为看重的。老箱倌们对衣箱视若眼珠，保养爱护有加，“那会没有什么为舞台服务的提法，但是衣箱师傅懂得尊重这门手艺。可惜的是，现在连同传统舞美的断档，很多对待艺术的优良品德和传统也在逐渐消亡，而这才是我们最应该传承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