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乱判葫芦案》

越剧《乱判葫芦案》

第一场 仲夏梦僧道说前缘

地点：甄家荷亭内
人物：僧、道、甄士隐、娇杏、奶妈
合唱：荷风送爽到阊门，乡宦人家岁月宁，闲坐读书消永昼，又闻古庙钟磬声

士隐（读书唱）：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馀滋，旧谷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士隐手倦抛书伏案睡。僧道上。
道：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
僧：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
僧：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啊——
（唱）无才可去补苍天，飘飘荡荡在寰宇间
偶遇垂怜警幻仙，赐名神瑛列仙籍
日日徘徊灵河边，在三生石畔结奇缘
手捧甘露滴滴洒，草木土石亦动情
绛珠仙草承甘霖，化作丹心一缕魂
愿与斯人结来世，一生情泪偿君情
那绛珠仙草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五内郁结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
道：果然好笑，从来不曾闻有“还泪”之说！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士隐：二位仙师请了。
僧道：相公请了。
士隐：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顽痴，备细一闻，弟子洗耳谛听，稍能警醒，也可免沉沦之苦了。
僧：此乃玄机，不看预泄。
道：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了。
僧：已到幻境了。
士隐（抬头见）：太虚幻境。
一声霹雳，梦醒。

蝉声。婴儿啼哭。
士隐：娇杏。
娇杏：老爷。
士隐：你去看看，是小姐醒了么？
娇杏：方才我见过奶娘抱着小姐，像是醒了。我这就去看。
奶娘抱英莲上。
奶娘：见过老爷。小姐大概是热醒了，刚刚哭得是哇哇响。乖囡，不哭不哭，吵着侬爹爹读书了。
士隐伸手抱过女儿逗弄。奶娘下。
癞头僧、跛足道上。
僧（哭）：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舍我吧！舍我吧！
士隐：和尚莫说疯话，我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如何给你。
（大笑唱）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
僧：最妙，最妙！
僧道走远，士隐沉吟。
士隐：（唱）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此一偈却难解难猜，想这两人必有来历，原该问他一问，如今后悔却追他不及了。
娇杏：老爷，隔壁葫芦庙的贾先生求见。
士隐：知道了，你把小姐抱了找奶娘去。与贾先生说，请他少待，我即刻就来。

第二场：雨村蒙回顾，士隐义赠金

地点：甄家荷亭。背景一轮明月。
人物：甄士隐、贾雨村、娇杏

雨村（吟诗）：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娇杏（窗前听诗，奉茶）：贾先生请用茶。
雨村：多谢姐姐。
娇杏：今天是中秋佳节，我家老爷已吩咐下在此设宴，要与先生彻夜赏月论诗呢。
雨村：如此生受你家老爷，劳动姐姐们了。
娇杏：不妨事的。（唱）我见他，敝巾旧服，遮不住翩翩君子风度。
雨村：（唱）我见她，仪容不俗，眉目含情自有动人心处。
娇杏：（唱）他虽是白衣书生，却目光炯炯超凡脱俗
雨村：（唱）她虽是小小婢女，难道说巨眼把我来相顾
娇杏：（唱）老爷说，贾雨村寄生破庙，却定非久困之人
雨村：（唱）姑娘啊，贾雨村飞腾之日，要会你风尘知音
娇杏：先生稍坐片刻，奴婢去了。
雨村：姐姐少待。小生冒昧，敢问一问姐姐的名讳。
娇杏：（笑）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婢女，哪里有什么名和讳，敢劳先生动问？
雨村：还请见教。
娇杏：奴婢不敢。如此恕奴婢娇杏告退了。

雨村：（唱）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佳人敛衽去，行行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士隐上。
士隐：雨村兄，我来迟了。
雨村：晚生见过先生。
士隐：适才听丫鬟娇杏说，雨村兄已在此口占一绝，可否念给我听听？
雨村：只恐有辱尊听了。（吟）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就可遂凌云之志。可贺！可贺！
雨村：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应试之学，学生也可去充数挂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费，一概无措，靠卖字画不知几时能筹措得全。
士隐：雨村兄何不早说，弟早有此意，只恐唐突不曾提起。今既如此，弟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如今春闱已开，兄宜早作准备，莫辜负平生所学。盘川琐事，弟代为打理，亦不枉你我二人素日相知之谊。

第三场：元宵失娇女，风雨愁病加

地点：封肃家破屋，一灯如豆，药罐里正在熬药
人物：甄士隐、封氏、封肃、娇杏

士隐：（病势沉重，梦惊）女儿！女儿！莲儿！
封氏：老爷，你又梦见咱们的女儿了。
士隐：原来是个梦啊。如今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见一见我的女儿了。
娇杏：夫人，药煎好了。
封氏：放在这儿吧。老爷还是将息身子要紧，女儿若在世上，还指望他日一家人能够重逢，老爷若有差池，叫我将来如何向女儿交代啊。老爷，起来喝药吧。
士隐：（唱）端起药碗我心恍惚，怎知暮年横遭断肠苦
与妻膝下无嗣子，唯有娇女慰残年
视若命根无价宝，愈看愈爱不肯离
曾记得她牙牙学语莺啼呖，蹒跚学步扑娘怀
曾记得她粉妆玉琢多可爱，善解人意态娇憨
曾记得她顽皮捣弄娘妆台，横扫黛眉笑煞人
曾记得她鹦鹉学舌念诗书，稚龄学爹做书呆
谁知晓那年元宵观灯去，老仆粗心失落了儿
不忍看老仆跪地哀哀哭，又岂知爹娘思儿痛断了肠
肝肠断，眼枯干，朝朝暮暮将儿盼
泪成血，鬓斑斑，岁岁年年长奔忙
从此难见儿踪影，从此不闻娇儿啼
从此合府无欢乐，从此泪眼对无言
妻子染病一沉疴，饮食难咽不顾命
故宅不幸遭回禄，平生积蓄化灰烬
相扶相携离乡井，投奔岳丈如飘蓬
寄人篱下多心酸，无钱再探儿消息
如今为父病膏肓，眷恋人世复何望
尝遍十载酸与苦，难抛老妻影凄凉，
此恨绵绵唯有梦，梦中又怕见儿颜
见儿掩面多凄楚，见儿憔悴病容添
见儿落难遭凌辱，见儿思亲空相呼
天地茫茫，人间寒暑，谁复怜我小英莲
封氏：老爷，你莫要愁坏了身子。你不是曾劝我说，还有一线希望，还有那个你曾经襄助过的贾雨村么？
娇杏：老爷，你不是常说，那个贾先生文章作得好，一定会飞黄腾达的吗？
封氏：你看，连娇杏都这么说。
士隐：飞黄腾达！
（唱）雨村一去无消息，十载春闱早已毕
想是他未能蟾宫折桂枝，不愿重逢回乡里
君子助人岂为报，我却不怕耻笑盼雨村
我本素性薄功名，却盼贤弟高官做，
不图酬报金与银，只求你张榜文，悬金印，差人再将女儿寻
只要一家重聚首，只要女儿脱苦海
绳床瓦灶不嫌苦，吃糠咽菜也甘甜
雨村啊，贤弟，你在哪里？只不知你飞黄腾达之日，还能记得老夫么？
封氏：老爷是说哪里话来。
封肃（在门外）：那书呆子不识经济时务，不会过，一味的好吃懒做，如今越发穷了，又哼哼哈哈生起病来，还需我女儿服侍他，真真可怜！（敲门）女儿，女儿，看在我女儿的面上，给你几个钱买药吃。
士隐：我……我，我不要他的钱。
封氏：老爷，老爷！你莫动气。（对娇杏使眼色）
娇杏（隔门）：回禀太老爷，我家老爷已经歇息了，请您老人家回去，明日再说罢。
士隐：蜡炬成灰心已朽，何必冷语催逼急。

第四场：痴书生偏逢薄命女，赎灾孽喜白头有靠

地点：南京莫愁湖边一酒楼。
人物：甄英莲、冯渊、冯宝、拐子

冯宝：唉，相公又在饮酒了。相公，你每天到这里来饮酒，这酒的味道难道就这样好么？
（念）我家相公真古怪，自从爷娘双亡故
整日愁眉展不开，读书不把功名摘，
亲眷朋友少来往，富贵当前头不抬，
每天喝得醉醺醺，美女娇娃都不爱，
相逢仗义轻钱财，倒是一只脱底棺材
冯渊：冯宝，你怎知这酒的滋味呵，（唱）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冯宝：相公莫愁。诺，你看这窗外的莫愁湖，莫愁莫愁么，叫侬不要愁。还是饮酒，饮酒吧。
冯渊：你不知这莫愁湖的来历，乃是一位名叫莫愁的女子，这女子的身世也是坎坷非常。
拐子带甄英莲卖唱上。
英莲：（唱）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相公，听一支曲子吧。
旁人（音）：走开走开。
拐子（打人）：给我好好唱。
冯渊：姑娘，你会唱什么？
拐子：官人要听什么，她就会唱什么。
冯渊：方才听姑娘的唱，要不就给我唱一段莫愁吧。
拐子：好好好，莫愁湖上唱莫愁，正好应景。
英莲：相公，只是这支曲子悲切些。
冯渊：不妨事，姑娘请。
拐子：叫侬唱么侬就唱。
英莲：（唱）侬本卢家莫愁女，爹爹江上摇渡船，
娘在家中养蚕桑，半饥半饱日子苦
那一日，风雨凄凄船难行，阿娘腹痛在床上
娇儿落地茅草炕，爹爹伸手摸米缸
一摸米缸滴溜光，爹爹心中着了忙
东家借米哺阿儿，西家拼件破衣裳
怀抱亲儿泪汪汪，叫声亲亲小乖乖
儿莫哭，儿莫愁，爹抱你湖边看杨柳
儿莫哭，儿莫愁，爹替你桃花插满头
儿莫哭，儿莫愁，爹把你捧在心肝上
儿莫哭，儿莫愁，爹给你起名叫莫愁
冯渊：（唱）一曲未终她泪满腮，字字句句动情肠
我本是萍根无迹天涯漂，无端里，想起早逝爹与娘
英莲：（唱）借小曲，诉愁肠，哭身世，想爹娘
为何他眼角带泪复沉吟，难道他也丧双亲遭凄凉
冯渊：（唱）她容貌不似蒲柳质，像富家千金态端庄
英莲：（唱）我沉沦风尘不得以，难耐摧折苦逼凌
冯渊：见老丈恶语相相拳脚加，待她不像亲生养。难怪她哭爹娘泪如雨下，可怜她金闺弱质受如此荼毒。（唱）我本是九天仙女也不爱，今日里，为卿惆怅为卿伤
英莲：（唱）我本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却为何，蓦然平地起波涛
冯渊：（唱）难道是，失意人辛会多情女
英莲：（唱）难道是，薄命女偏逢同命郎
冯渊：（唱）若与她插翅同飞，从今后，人生孤旅有商量
英莲：（唱）若蒙他青眼相怜，从今后，脱离苦海罪孽偿
冯渊：（唱）小姐呀，人间难觅是知音，问卿可愿，琴瑟合鸣，天涯海角共飘零？
英莲：（唱）公子啊，世态炎凉多感伤，小妹情愿，红袖添香，伴君听歌醉里愁。
只是我爹爹要靠我防老，怕难依允。
冯渊：小妹放心，多给他养老钱便是。
拐子：（假意）啊呀，儿啊，爹是万万舍不得侬的呀。
冯渊：冯宝，快去取二百两银子来。
冯宝：二百两银子！（边念边下）伲叠个少爷是会掼派头，自己家的老底知道有多少伐？
拐子：英莲啊，快快过来见礼——
冯渊：小生姓冯名渊，字冲之。
英莲：见过冯公子。
冯渊：莲妹请起。我看三日之后是良辰佳期，我要洒扫庭院，布置厅堂，虽是陋室寒门，也要样样周全，风风光光地娶莲妹过门，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愿与君结发白头，永不离分。
英莲：冯兄，小妹等着你。

第五场：迎亲遭横祸，黄泉人永隔

地点：英莲房中
人物：甄英莲、冯渊、冯宝、拐子、薛蟠、薛家丁

拐子：书呆么就是书呆，买个丫头么，还要明媒正娶等三天。施巧计，把一个英莲，转手再卖薛家门，对！我是一双手接两家钱。（下）
冯宝：昨天心急慌忙，相公把聘物忘记光，今朝差我重上门，献上聘物结丝篁。相公他人在新房坐新床，羞羞答答是想新娘。小姐，冯宝见过小姐。
英莲：冯宝，你怎么来了，莫不是你家相公病了么？
冯宝：小姐不用着急，我家相公好端端在家，病么倒是有一点——
英莲：相公他病势如何？吃药了不曾？
冯宝：不妨事，不妨事，他害的是相思病。
英莲：啐。
冯宝：我是替相公送聘物来的。诺，还有一封信在这里。
英莲：（读）赠卿玉指环，至坚难摧残，环寰不断意，相见乃团圆。
薛家丁（门外高声）：我家相公说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今天就要洞房成亲！
薛家丁与拐子一同进门
英莲：爹爹，这是怎么回事？
薛家丁：你爹已经把你卖给我家薛蟠薛少爷为妾，少不得今日就要拜堂！
英莲：（唱）听此言如乌云遮天，我眼花腿软耳鸣一片
你你你，你怎狠心将我终身骗，你怎能将我卖两家人
我我我，忍气和泪挨皮鞭，实指望出头有日重见天
却不想今生与冯郎难结缘，却不料此身又陷虎狼穴
花街柳巷温柔乡，谁不识使钱如土的薛霸王
罢罢罢，阎王小鬼严相逼，唯有一死谢冯郎
冯宝：小姐切莫寻短见，待我请相公来相帮（下）
拐子：姑娘莫气莫气，哦哟你死了我人财两空要遭殃
薛蟠（门外）：怎么人还没给我抬来？
薛家丁：回禀相公，老东西把一个姑娘卖了两家。
薛蟠：嗯？卖了两家？
拐子：薛大爷饶命，薛大爷饶命。
薛蟠：（踢）饶你的狗命。
薛家丁：还有一家好像是姓冯的。
薛蟠：管他姓缝姓裁，这个丫头就姓薛了！给我带走。
薛家丁：是是，姓薛，姓薛。
冯渊上。
冯渊：英莲，我妻。
英莲：冯郎，夫君啊。
薛蟠：给我打。（唱）怒气阵阵，贱人竟敢拂逆我心。
英莲：（唱）鞭卷声声，打在郎身痛我心。
冯渊：（唱）鲜血殷殷，咬牙生死不舍卿。
英莲：不要打了，求求你不要打了。（唱）见郎君声噎气短，我怎能舍生相替。
冯渊：（唱）见娘子流泪泣血，我难忍五内俱焚。
英莲：不要打了，我跟你们走。
冯渊：娘子！（昏死过去）
薛家丁：相公，闹出人命须不好看，还是先走为妙。
薛蟠：走。
冯渊（声音）：赠卿玉指环，至坚难摧残，环寰不断意，相见乃团圆。
英莲：赠卿玉指环，至坚难摧残，环寰不断意，至死乃团圆。

第六场：门子说详细，雨村变色巧断案

地点：南京应天府衙门
人物：冯宝、贾雨村、门子

冯宝：（击鼓）告状喽，告状喽。
官员（声）：所告何人？
冯宝：告两家争买一女，薛蟠将我家小主人冯渊活活打死。冤枉！
合唱：一张状纸频频递，冯郎坟上草已碧，侯门一入深似海，英莲生死无消息。

冯宝：听闻换了新老爷，我重写状纸把冤申。盼望沉冤得昭雪，捉拿元凶慰孤魂。
雨村：草民冯宝，你所告何人，如实讲来。
冯宝：小的冯宝，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是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迹，只剩了几个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小人感激大恩不尽！”
雨村：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给我速速去——
门子使眼色，雨村改口：查实一回再作打算。
雨村：退堂。都下去吧。（屏退左右，唯留门子）

门子：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
雨村：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想不起来。
门子：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
雨村：原来你是当时庙里的小师傅。
门子：当和尚毕竟清苦，小人趁年纪轻，便蓄发进衙门当差
雨村：你也算贫贱之交了，此系私室，但坐不妨。方才何故不令发签？
门子：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
雨村：何为护官符？
门子：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老爷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
雨村：（唱）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门子：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
雨村：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不瞒老爷说，这薛公子打了人夺了丫头，只管没事人一般，带了家眷走他的路，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
雨村：我如何晓得？
门子：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甄英莲。
雨村：啊呀！（唱）听闻甄家女五岁遭拐骗，却不想案卷上巧遇甄英莲
门子：（唱）可怜那甄家女命乖运蹇，辗转他乡昼夜啼哭吃皮鞭
雨村：（唱）若嫁多情郎也算时来运转，怎奈风流公子命薄如纸
门子：（唱）偏卖给弄性尚气的呆霸王，按头拜堂如今生死不详
雨村：（唱）我闻此语心惨凄，叹苍天不与人周全
门子：（唱）薛家纵比冯家贵，难得冯郎心意坚
雨村：（唱）多情聚首岂不美，命中灾星降难免
生拆散梦幻情缘，恰一对薄命儿女
唉，且不要议论他人，如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门子：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
雨村：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岂可因私枉法，实不忍为之。
（唱）一声不忍为，勾起了前尘往事
想起了荷亭举觞对月夕，壮怀临空赋豪词
想当年书生落魄葫芦庙，末路穷途志未穷
还记得故友殷勤相惜意，相劝销愁酒一钟
更难忘佳人回顾曾留情，脉脉娇羞通款曲
雨村我，十载光阴等闲过，宦海狂涛斗风波
满腹经纶用无处，又被俗务磨慧骨
遇事糊涂三缄口，如履薄冰保乌纱
富贵荣华人人羡，谁晓夜来惊魂苦
假作真来真亦假，真真假假分不清
鬼影曈曈皆画皮，洁白君子有几个
到如今无处摘觅旧章句，何必归来对亲故
甄英莲，非是下官不肯相助，实是人死不得复生，如今穷追于事何补？只怪你孽缘未得尽赎，或者历此磨难，早日得以超脱，也未可知。
门子：老爷说的公道，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趋吉避凶为君子。’一步走错，只怕自身难保！老爷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依你当如何？
门子：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小的在暗中调停，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
雨村：{唱}细思量，好个门子，谈笑间，调停得人命官司如等闲
厅堂上，还需我，舌灿莲花，高悬明镜把一干后事圆
（笑）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才好。

第七场：念旧情雨村娶娇杏，梦女啼士隐断尘缘
地点：封肃家

人物：娇杏、甄氏、公差、封肃、甄士隐、甄英莲、僧、道

娇杏：夫人，夫人。
甄氏：娇杏有何事。老爷服药刚睡下，休要惊动于他。
娇杏：是。方才我在门前买线，忽然听见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是新到任的县太爷！
甄氏：哦，老爷这一病，我益发的连这些一概不知了。
娇杏：过了一会儿，那大轿子里抬着一个乌帽红袍的老爷来了，奴婢一看，这老爷好生面善，倒像是哪里见过的。回头细想，他不是当日的贾先生嘛。
甄氏：贾先生？是贾雨村么？你可曾看得真切？
娇杏：那顶轿子恰好从奴婢眼前抬过，故而看得真切。
甄氏：你可曾向人打听？
娇杏：街坊人说，新任太老爷姓贾名化，乃是湖州人氏。
甄士隐（从里屋踉踉跄跄走出）：是雨村兄么？姓贾名化，湖州人氏，真是雨村兄哪！
（唱）沧海桑田蜡炬灰，春风得意马蹄归，
春已绿、柳已丝，笑里相逢泪已湿。
请君且将昔日意，怜取萧萧白发人。
甄氏：（抹泪）天可怜见！
甄士隐：娇杏，快，替老爷更衣，对，拿我的名帖来。
甄氏：老爷你不要心急。说不定那位贾雨村自会来登门拜访。
甄士隐：雨村如今是老爷了，哪里会到这穷巷陋室来，还是我去，我去。
公差上
公差：快请出甄爷来。
封肃：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小婿姓甄，如今得了重病。
公差：我们也不知什么“真”与“假”，只是老爷现有一封书信交予他。
甄士隐在封氏搀扶下上。
甄士隐：什么书信，拿来我看，拿来我看。
公差：你是什么人？
甄士隐：小的便姓甄，与你家老爷原是故交旧友。
公差：这倒未曾听得老爷说。只这一封书，两封银子交付你，我们便好回去交差。
甄士隐：多谢二位大哥。
公差下。甄士隐给封肃一封银子，封肃下。迫不及待拆信。
甄士隐：甄先生敬启：十载一别后，闻先生家遭不幸，令嫒之事悉闻，不胜悲哀叹惋，万望先生以身体为重，莫多挂念，来日可待也。
甄氏：怎么，女儿的事他已经知情了？他还说些什么？
甄士隐：特封妆奁银二百两，欲乞娇杏女以结丝鸾，请先生念当日之谊，割爱以遂学生夙日之愿。拜谢再三。
甄氏：（接过信）什么，他竟是为了一个娇杏而来？
甄士隐：（笑）闻先生家遭不幸，令嫒之事悉闻，不胜悲哀叹惋，万望先生以身体为重，莫多挂念，来日……可待也。娇杏啊，娇杏，他竟是为你而来。
甄氏：不，我不相信，我要去，我要去找他。去求他……
甄士隐：不用去。他不会见你。他连我都是不见的了。
甄氏：那我就要去问问他，为何忘记了当日恩情？忘记了老爷待他的一片心！若没有老爷，哪有他的今日？
甄士隐：不，不，贾雨村什么都不欠我。那五十两银子是我自己送给他的盘缠，何况他还给我两百两银子。他，还多给了我呢！
甄氏：苍天哪！
甄士隐：夫人莫哭，快去给娇杏置办衣物，她服侍你我一场，如今也该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甄氏：老爷，他这般忘恩负义，难道你还要将娇杏许配他么？（下）
娇杏：（跪）娇杏情愿服侍老爷、太太，终身不嫁。
甄士隐：傻丫头，快起来。你可曾知道，各人自有各人福，是你的终是你的，夺也夺不去，逃也逃不了。这因缘早就结下了红丝线，他吟诗偏叫你窗前听见，你又屡屡回顾于他，风尘知己，想必雨村会待你好的。
（唱）侯门千金体，保不定沉落秋风里，
寻常人家女，也有那一朝承恩青云起。
娇杏：（唱）谁承望，偶因一回顾，便成人上人。
老爷，我却好似在做梦。
甄士隐：是梦啊，梦啊。看娇杏笑中带泪，我想起了梦中百转千回、百转千回，我的女儿也是这样笑着，笑着，静静垂泪。

娇杏下，士隐梦境，英莲上。
甄士隐：这个梦好长啊，总是做不醒。常常惊出一声冷汗来，以为是醒了，却又是跑到了另一个梦中。梦啊梦，哪里才是你的边界哟？
英莲：（哭）爹爹，爹爹。
甄士隐：我又梦见了，女儿在哭。哭得好惨呀，我却不能帮她擦掉这脸上的泪。
英莲：爹爹呀，女儿如今是来与你告别的。
甄士隐：怎么，女儿你要到哪里去呀？
莫非你死了，你的魂灵飞来见爹不成？
英莲：不，女儿没有死。只是儿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我要忘记往日的一切，我要永不牵绊爹娘，断了思念，从今后魂里梦里相隔关山，与爹爹永不相见。
甄士隐：这是为何，为何啊，女儿？
英莲：见白发爹爹泪如麻，儿心酸难忍告真情：
（唱）自从元宵夜别爹娘，遭拐骗流落在异乡
为奴婢无人怜幼小，轮流使唤如牛和马
拐子打骂最无常，累累伤一身褴褛羞无颜
饥肠辘辘破席一卷睡破庙，风雨夕卖唱到酒楼上，
泼茶强酒常相辱，千万酸苦我和泪咽
明月床前我想家，梦里喊爹妈又遭毒打
二八长成眉长锁，担惊唯怕遭蹂躏，
痛极每欲思投湖，谁知风尘中遇冤孽，
白衣书生将我怜，同为永别亲怀抱，
惺惺相惜情相牵，他殷勤嘱托定归期
杀鸡煮酒买红烛，要与儿双双将祖坟祭
可恨拐子心不足，将儿转卖给浪荡子
一封黄金抢儿去，痴郎不肯遭鞭笞
可怜郎体多单薄，可怜郎恨刻骨深
临别泪眼深深望，抬回家中只三日，
病榻无人来服侍，悠悠一缕断魂丝
（取出玉指环）赠卿玉指环，至坚难摧残，环寰不断意，相见乃团圆。
心已碎，玉何坚，人永别，石团圆
甄士隐：女儿，这滔天的人命官司，天大的冤屈，难道就没人诉、没人管么？
英莲：（唱）我也曾，听得小仆来告状
我一入宦门深似海，实指望留待残生看申雪
再将血泪祭青坟，谁知明白官司万难断
黄金乌纱压死人，官老爷两眼一闭对冤魂
爹爹呀，你怎知那新上任的贾雨村
他本是爹爹故旧人，是他不与儿做主
他说道一封银子买命一条
他说道任凭千年也告不倒
他说道今日富贵莫提当年事
他说道各人灾孽合该自结束
可恨儿夜夜断肠啼血，可恨父母家破人亡
怨父亲不该相助无情无义中山狼
哭世间哪有我断肠女容身地方
甄士隐：（唱）听此言我五内俱伤，无面目对女儿意彷徨
早知生女多荼苦，何必中年得子喜若狂
早知患难知己靠不住，何必痴痴等苦悬望
早知今后难保要遭殃，就该早作打算早收场
我道是淡薄名利度日长，谁知前世烧了断头香
我以为我不负天天不负我，谁知一双手把亲身女终身来埋葬
只是不知我儿日后名姓，或者还有相见之日。
英莲：我既已忘情，爹爹又何必动问，纵使相见难再识。万望爹娘自己保重，不孝女的罪衍也可减轻，从此别去了。

英莲下。远处僧道上：（唱）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雨村：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僧：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道：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僧：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道：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你们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
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 好了歌>>
士隐：且慢，待我将你这<< 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
道：你解，你解
士隐：（唱）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 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僧：解得切，解得切!
道：相公未忘当年之事，正可同往太虚幻境。
士隐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僧道飘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