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最好的京剧做最好的推广

2007年7月16日～8月12日，改了校名而业内人士仍习惯地简称为“北京戏校”的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师生们在全国六个城市大规模巡演，其中最为别致的，是每到一地都安排一场“赴法模式”展演。所谓“赴法模式”，其名源于2005-06年北京戏校为赴法国以及欧洲其他城市巡回演出专门创排的一台剧目，它由北京戏校的法国留学生索梅尔担任导演，采用了将京剧课堂教学搬上舞台的新型表演模式。这一新颖别致的表演模式，2005曾让北京戏校在巴黎包比尼MC93剧场连续演出27场，可能创造了京剧在海外单个剧场里连续演出的纪录，而且，演出受当地观众欢迎的程度，更是此前鲜有所闻；2006年，这台剧目又再次在这个剧场演出10场后，继而到意大利米兰、希腊雅典演出，同样引起强烈反响；2006年12月30日至2007年2月5日，北京戏校携这台剧目第四次赴欧洲进行演出，在比利时和法国的四个城市再次获得成功。现在，北京戏校把这一模式带回自己的本土，让中国六个城市的观众检验。
“赴法模式”回到它的本土，有关京剧境外演出的话题，再度被激活。
京剧的海外市场，向来备受关注，尤其因为交通与通讯的便利加速了全球化进程，文化交流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文化贸易的经济层面，更被看成是不同文化、不同文明相互理解与沟通以及相互竞争的重要方式，因此，包括京剧的海外演出在内，中国传统艺术在本土之外的推介，尤其是西方人对中国传统艺术的态度与评价，其意义早就被放大到单纯的戏剧和艺术的市场效应之外。然而，坦率地说，至少在晚近几十年时间里，虽然国际间的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中国的京剧在海外、尤其是在西方观众心目中仍然陌生，不用说商业演出的可能性很小，就是政府支持和补贴的交流演出，如何吸引观众也是令主办单位头痛的难题。一直来，京剧的海外观众，主要集中于华人华侨，他们是为抚慰思乡之情而走进剧场，西方普通民众中，连出于好奇欣赏京剧的观众也不多见。中国对外演出公司是文化部直属最具实力的文化交流机构，长期以来致力于京剧的海外演出与推广，虽然不是毫无成效，但是至少到目前为止，市场开拓相对比较成功的地区，还是那些与中国传统文化渊源较深的日本以及东南亚等等。这样的演出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异质文化相互交流的目标还很远，且不说它很难与西方当代流行艺术和以好莱坞为代表的美国电影在世界各国几乎是所向披靡的传播相比，甚至与非洲、拉美和中东等民族的传统艺术在欧洲的传播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
事实上，二战以后，尤其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文化多样性理念在世界范围内越来越成为占据主流地位的思想潮流，欧美文化艺术产品固然大肆进入后发达国家，与此同时，西方国家从知识分子到普通民众也渐渐对非西方文化产生越来越浓厚的兴趣。亚、非、拉和大洋洲许多国家的传统文化艺术在西方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与欢迎，其中固然有普通民众追逐时尚的成分在内，但是由于文化多样性观念的普及，西方人在文化上开始逐渐摒弃以往的狭隘与傲慢，对异质的非西方文化由排斥与歧视，渐渐变得更为宽容，更愿意接纳，才是这一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然而，中国传统艺术的传播与这一世界潮流是不同步的，中国艺术似乎并没有抓住这一时代趋势带给非西方文化艺术的机遇，分享到广大非西方国家传统艺术在西方越来越广受欢迎的文化红利。相对而言，包括京剧在内的中国传统艺术，在西方仍然受到冷遇，像北京戏校在法国巴黎演出的火爆景象，实为偶然的个例。这就需要我们反省若干年来京剧海外推广的方式是否得当，在世界性的文化传播热潮中，我们历史悠久、积淀深厚的传统文化艺术为什么没有像其他非西方艺术那样为西方人接纳？
对京剧历史略有了解的读者自然会知道，在七十多年前，梅兰芳赴美国访问演出时就遇到过同样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1930年梅兰芳赴美访问演出，是中国传统艺术家出于文化交流的目的赴海外演出的开端，正是由于这次演出从筹划伊始就没有被当成普通的商演，它的文化交流性质过于显豁，因而此次出访的主事者们，对梅兰芳访美演出的方式以及演出剧目的选择，都曾经颇费踌躇。根据现有的资料，不仅直接策划了梅兰芳访美的齐如山为之反复思考掂量，梅兰芳自己也曾经求教于包括胡适在内的多位对东西方文化均有所了解的著名专家学者，而如何通过一场演出最大限度地、最有效地传播京剧艺术甚至中国文化，正是问题的核心。
回顾梅兰芳的赴美演出，在赴美演出之前，齐如山等人就已经为他的演出准备了非常完整的京剧普及资料。为这次为演出专门撰写的《中国剧之组织》，分“唱白”、“动作”、“衣服”、“盔帽”、“胡须”、“脸谱”、“切末”、“音乐”八个部分，全面介绍了京剧的表演、唱腔、乐器、服装与化妆、舞台装置等等，并且配之以多幅形象的插图，让观众走进剧场之前就与美国观众日常所见的戏剧迥然有异的京剧及其表演有了初步印象；同样是特地为赴美演出准备的《梅兰芳歌曲谱》以及对梅兰芳个人的介绍，足以让美国普通观众走近这个此前他们毫无所知的优秀表演艺术家以及他那相对于欧美戏剧和音乐而言非常独特的演唱艺术；当然，还有大量用英文书写的剧目说明，在美国期间，还专门编纂了以胡适先生的文章《梅兰芳与中国戏剧》为开篇的英文专辑《梅兰芳太平洋沿岸演出》。至于赴美演出的剧目，无论是齐如山的回忆还是与胡适相关的资料，都清楚地说明，梅兰芳访美演出的剧目经过了精心挑选安排，而确保梅兰芳演出的剧目足以代表中国戏曲之精华，尤其是力求以最能体现中国戏曲美学特征的方式演出京剧，就是在挑选安排时的主要考虑。现在回头看梅兰芳赴美演出的《汾河湾》《贵妃醉酒》《霸王别姬》《打渔杀家》和《刺虎》等等，都是齐如山所说既相对而言可以“完全代表中国剧”，又能“尽梅君技艺之能事”的剧目。以深谙京剧艺术规律和具有世界视野的专家眼光，挑选最能代表京剧精华的剧目，才有可能向世界展现京剧最灿烂的一面。而所有这些认真而专业的精心准备，都是京剧能够在美国引起艺术界以至社会各界高度重视和极高评价的原因。
北京戏校在法国的成功展演，虽然不能与梅兰芳的赴美演出相提并论，但是细细分析，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在赴法国演出之前北京戏校做的大量准备工作，就文案而言当然无法与当年梅兰芳相比，但是也有值得特别给予强调的新思路；通过将戏曲演员基本功训练的艰苦、复杂而又独特的过程搬上舞台，用戏剧性的手法在剧场里将京剧介绍与剧目融为一体，更是一种极具创造性的方式。而且，他们在欧洲演出时的剧目组合，也充分考虑到京剧核心的美学价值的展现，各不同场次的演出均以《打金砖》《拾玉镯》《昭君出塞》等足以表现京剧传统精华的剧目为重心，所以，展演的成功，虽在预料之外，实在情理之中。
如此看来，梅兰芳访美的成功以及事隔七十多年后北京戏校“赴法模式”的成功，虽异实同。其根本无非是既保留京剧原有的精华，同时又十分注意京剧知识与艺术特色的传播，注意到用尽可能丰富多彩的手段，立体化地向西方观众传递有关京剧的知识和艺术特色。只有把京剧最具代表性的剧目推向世界才有可能获得艺术的跨文化交流的成功，同时，只有通过向世界展现京剧最有代表性的精华，才能真正达到跨文化交流的目的，简而言之，就是“为最好的京剧做最好的推广”。
其实，从梅兰芳访美到北京戏校“赴法模式”的成功，还给我们提出了更多的问题。数十年来，面对国内京剧市场不景气的现状，京剧界内外虽在努力寻找原因，而占主导地位的观念却是认为京剧的剧目与表现手法已经“落后”于时代，不符合现代青年的审美趣味。基于京剧的剧目与表现手法与时代审美趣味之关系的这种理解，基于对京剧本身和对青年一代理解京剧能力的双重怀疑，几代人曾经那样坚定地认为，只有通过对京剧的彻底改造才能重建京剧与观众的联系。然而，多年改造的结果，京剧不是离观众与市场近了而是渐行渐远。北京戏校“赴法模式”的演出，功法都是旧功法，剧目基本上是老剧目，没有做什么“推陈出新”的改革，也根本没有费神为这些传统戏“注入”什么“现代意识”，只是通过将京剧演员获得他们特有的艺术表现手法的传统训练过程展现在舞台上，就成功地吸引了大批异域观众。而在此背后，除了努力寻找新的传播手段以外，关键还在于两方面的信任——相信京剧本身的美学价值与艺术魅力，相信观众的审美能力与欣赏水平。
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我们以前为京剧的危机把错了脉，开错了药方。我有一个很顽固的想法，总认为京剧既是中国的戏剧，最喜欢的应该是中国人，如果它连外国人都能吸引，那么对本土的观众，就没有理由不能产生更强大的吸引力。京剧面临的困难，根子主要不在京剧本身有什么缺陷，也不在于传统京剧与新时代青年的趣味之间存在多大美学距离。京剧面临的主要是传播与运营环节遭遇的困难，而这种困难其根在于多年来形成的僵化体制，不彻底改变体制，无论怎样努力改革京剧，都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相反，邯郸学步的“改革”，结果只会把京剧越改越糟，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原有的观众也一并失去。北京戏校“赴法模式”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也证明了这一点，像京剧这样古老、成熟而伟大的艺术样式，即使时运不济遭遇困境，它本身的美学与文化价值，根本不用通过对西方戏剧的模仿和学习去“提升”，而致力于用流行时尚元素改造京剧，也未见得就能与时代和世界接轨。
其实，京剧的本土传播同样如此。时处京剧界内外对于京剧的文化与艺术价值的自信远远未能重建的背景下，京剧要重新唤起本土民众喜爱的热情，当然需要好的推广、好的宣传、好的市场营销。创造性地策划了北京戏校“赴法模式”的法国留学生索梅尔就学习京剧表演和理解京剧艺术的精髓而言，大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他尝试着找到了一条向西方普通观众推介京剧的便捷道路；而我们有那么多对京剧艺术领悟更透彻、研究更深入的专家，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又在经济和文化领域积累了丰富的市场策划与营销经验，何尝不能在中国这块孕育和滋养了京剧的土地上，找回京剧的市场，让京剧重新回到民众的文化娱乐生活中？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关键只在于要把 “为最好的京剧做最好的推广” 作为努力的方向，无论在本土还是在境外，概莫能外。

(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2007年第33期，发表时标题为《京剧改革的梅兰芳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