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写起王金璐老爷子,我不由得想起民国时“话剧皇帝”石挥主演的电影《我这一辈子》开头的画外音: “北京啊,北京,这是咱们中国的古城啊,从元明建都到现在差不多七百多年了,中和殿、太和殿、保和殿,红墙琉璃瓦,正大光明……颐和园、万寿山、排云殿、昆明湖、十七孔桥……天坛、北海白塔,堆云积翠,多美啊……可是城里面的老百姓呢,穷啊,苦啊,可是真安分!”就这一句“真安分”,道出了老北京人的性格。

王老爷子有着老北京人的性格,通过努力奋斗,爱惜自己的名誉,有里有面儿。我想这就是老北京传统的家风,也愿这美好的家风能在新一代北京人中永久地流传!

元杂剧《单刀会》中鲁肃的唱词有云:“光阴似骏马加鞭,日月似落花流水。去得好疾也!”如今,戏曲史上民国时的一线名角几乎都已驾鹤西游,连他们的弟子也到了耄耋之年。而他们弟子这一代艺术家,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的政治运动,受过和父辈相比不一样的苦。他们本应有更大的成就,但很多人正逢当年时,却没有机会活跃在舞台上,使得不论观众还是演员,甚至整个时代,都是一种莫大的遗憾。现如今,弟子一代也一一谢幕,尤其是2016年,先后有梅葆玖、李世济、王金璐等几位梨园行前辈的去世,更让人不胜感慨,大师和他们的弟子们都逐渐远去。

王金璐先生在这一代人中享有高寿,但在同代人中,不论是梅葆玖还是李世济,都没有他从小过得艰苦,这促使他取得了更大的成就,也有更多的不易,和更多的遗憾。

他跟我们家住一个小区同一栋楼,几乎是我们小区最年长的人。他去世了,我们全家都非常伤心。在他去世前几天,我母亲还上他家里去。他女儿王天香阿姨说,这两天父亲没什么病,但就是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可能是天儿热。于是,她给父亲包了一些小饺子吃。但没几天,老爷子就走了,他走得安详,没上医院,也没有受一点罪。

我不是研究戏曲的,只是来写文章纪念他。行文若有不当之处,请大家批评指正。

偏要学武生 练功之苦,能戏之多

1920年,王金璐生于北平南城底层的一个贫民家庭。他自幼喜欢戏曲,没人教就自己能唱几句《打渔杀家》。家中有一个大姐,三个兄弟。王金璐自幼好动,有人提过送去学戏,但被母亲否了。在他8岁那年,母亲不幸去世,父亲去闯关东谋生。生活更加陷入困境。王金璐有一门干亲,把他的大姐收为义女,也就顺着把其他兄妹三人收了。一次干亲家组织的聚会上,客人中有一位中华戏校的老师,看到王金璐很是唱戏的材料,就建议送到中华戏校投考,没想到一考即中。虽然唱戏很累很苦,但王金璐觉得,终于可以吃上口饱饭了。

中华戏校是新式的戏校,教学请的都是吴晓玲、徐凌霄、陈墨香、翁偶虹、焦菊隐、齐如山、张伯驹这样的学者和名士。不仅教戏,还教文化。王金璐并无旧时戏班的艺人习气,而是有一种新时期的学生气。但同样,戏校也继承了科班的传统,表面上说不能打,但实际上照打不误。王金璐相貌清秀俊朗,天生一副好嗓子,由此很受喜欢。但他比较好动,因此挨打较多。他学戏十分刻苦。刚开始他被归为老生行当,而他除了唱功花脸和旦角以外,几乎什么都会。但是,王金璐更喜欢唱武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就只好在台上捋叶子偷学,或在台下私自练功。临睡觉前把戏台上的刀拿到被窝里,夜里悄悄出去练。有几次,是别人无法上台,王金璐顶替上场,赢得满场喝彩。于是,他在戏校越来越受重视,并受到焦菊隐、金仲荪等校长的喜欢。在中华戏校的时候,以武旦见长的宋德珠的外号叫小千岁,而王金璐的外号叫干殿下。

王金璐对中华戏校的感情很深。有一段很多主力学生毕业,学校人才空缺,他毕业后不顾薪水不高,担任了一年助教,说是上台助戏,实际上是主演,好帮学校卖座。离开中华戏校后,老师丁永利帮王金璐管事。他深知王金璐不是梨园世家,行走江湖,颇不容易。

丁永利先生是王金璐在中华戏校的恩师,只有他管王金璐叫大璐。他并不闻名于民国的戏剧舞台,但他的父亲就是内廷供奉,父辈就以教戏为业。而丁永利也善于教戏。他为人严厉,好意气用事,总是和中华戏校闹辞职。有好几次,他都因舍不得王金璐才回来。王金璐每次演出,他从不表扬,永远是批评,甚至责骂,但王金璐受益匪浅。丁永利教戏水平极高,据说有一次,他到别人家教杨派武生戏,可他不知道正巧杨小楼正好在那人家,一直在屏风后听着,随后才出来现身称赞。由此丁永利教杨派戏,是得到杨小楼认可的。丁永利还有同门的师兄弟,是演关公戏的一代宗师李洪春。王金璐十分想学关公戏,挨不住要求,丁永利请李洪春前来帮忙,这使得王金璐学会了《古城会》、《走麦城》等。丁永利辞职期间,戏校请了黄月山来教黄派的武戏。

时至抗战时期,演戏并不叫座,只有传统老戏而无创新,中华戏校向上海学习,搬演《火烧红莲寺》那样的连台本戏以增加上座。但那些海派的剧目被称为外江戏,在北京不被认可。为此,丁永利和李洪春在从南方扮演的京剧上,加上了传统的身段和技法,南戏北唱,这才在北京站稳了脚跟。一时中华戏校的戏,比很多科班都要卖座。连台本戏大多热闹,这就少不了王金璐的演出。

由此,不到二十岁的王金璐,一个人身集杨派、黄派、红生戏于一身,已经成了当时火红的童伶。戏校又安排他,拜了马连良先生为师。出师之后,王金璐并没有着急挑班,而是博采众长。他多次去上海演出,又与金少山、侯喜瑞等前辈同台。很多民国时的戏单上有了王金璐“坐着”(三个字呈“上一下二”三角形排版)的名字,他在民国时就是名角儿了。《立言报》上评定童伶,生行的头一名就是王金璐。

有人对王金璐说,只唱老生戏就足够了,武生戏又累又难,武生名家已经很多,很难再杀出一条血路,何必非要学武生呢?

王金璐只是喜爱武生。参考《武生泰斗王金璐》一书,即便是他结婚后,仍是清晨四点半起床练功喊嗓,七点半用早点,八点去学校上班,十二点回家吃饭。如有日戏,下午六点散席回家。五十年代在上海的时候,他仍然是每天上午八到十点是既定的压腿时间,徒弟在一旁跟着练,练完后看郭仲春拉戏,接着又为徒弟说戏。十点以后开始踢腿、打把子,一口气打十套快枪,再同几位武净作把子车轮战,最后再自己拉戏,如《麒麟阁》的九战魏文通,一拉便是打九套,绝不偷工减料。

二十年蹉跎岁月 时运不济,身负重伤

新中国成立以后,王金璐一如既往地用力唱戏,但他却时运不济,一时有北京、天津成立剧团请他加盟,他都因故错过了。他再次南下,加入了上海京剧团,跟院长周信芳先生一起演戏,红遍了上海滩。而到了五十年代,他借调到西安,一连把京剧并不兴旺的西安唱得红火。在西安,他编演了连本的《七侠五义》,出演主人公白玉堂,这下使得全西安都为之轰动。还巡演走遍了西北的众多省份。而为期半年的借调时间早已过去,却仍不见回上海的动静,后来才知道,他的人事关系已经被调到了西安,他就成为西安的演员了。既来之,则安之,但谁知有更大的人生坎坷在等着他。

因上座火爆,西安在排《七侠五义》的第二本,有打破铜网阵的剧情。王金璐扮演的白玉堂要在高处跳下,同时后台的工作人员按动机关放出网子,接住王金璐。不巧那天是一位临时的师傅来负责,他按早了,王金璐在无法腾挪转身的情况下,生生地摔在了地上,还被一根翘起的木棍打肿了脸。而他还要去继续演下面的戏。

王金璐由此身负重伤,但身为主演的他不能回戏,派人顶替他演的话,他要求注明是别人代演,可剧团不干,这样会引起观众退票。但他听到散戏归来,观众们纷纷议论,这个“王金璐”也不怎么样。他十分伤心,只好再次带伤上阵。而这次,他听到的却是这个“王金璐”比上次的“王金璐”要强,这下更矛盾了。他越是努力,反而越在砸自己的牌子,这黑锅是背上了。更难办的是当地的医疗条件不行,他的腰伤越来越重,终于在带伤演出半年后爬不起来了。

1960年,王金璐带着伤痛之身离开西安回到北京,可他却上不上北京户口。西安方面不给调动工作,这下他无法保障生活,而是靠朋友的接济。更有大夫诊断说,王金璐伤到了脊柱,几乎是无法再演戏了,劝他改行教戏。

这是王金璐一生中走麦城的时候,身为演员不能登台,还是在一生中最为黄金的年龄。在五六十年代京剧尚可发展,没有被现代戏完全取代,而且武戏有了大发展,高盛麟、盖叫天、李少春、张云溪等大红大紫。以前听说过盖叫天断腿后,坚持练功重返舞台的故事,而王金璐伤到的是脊柱,他日后登台,绝对是人间奇迹了。

受伤期间,王金璐穿着钢背心逐渐恢复,经过多少年的治疗,刚刚见了好转,又迎来了1966年的“文革”。西安方面不发工资了,王金璐的生活彻底陷入困顿。后来只好靠夫人李默英去工艺品厂当画工来贴补家用。直至1978年,王金璐才逐步被起用,他前后脱离舞台长达十八年,此时已年近六旬。

登台与传艺间 六旬复出,武生不老

王金璐复出的第一出戏,竟然是一般年长即不再演的《挑华车》,王金璐不仅演了,而且劈叉,压马、勒马、挑车等高难动作一个不少,最后还以摔硬僵尸收场。由此,他重新上演了《长坂坡》、《潞安州》、《战宛城》、《古城会》等当年的代表作,并在中国戏曲学院拼命教戏,一如当年。

这一切,都跟他高超的武功是分不开的。原因是他跟民国时京城阿拉善王府的保镖、武术大家高紫云先生练过武术。我曾麻烦母亲替我拜访他,向他请教过去高紫云夫妇的事。王老爷子就讲,高紫云先生是太极拳名家和医家,精通儒道。夫人也会武术,都住在王府小院,教他和程砚秋练武。这是有组织出钱让他们学的,机会难得。有一回,王府里突然喊抓贼,高夫人一下子就蹿上房。又一次,在庙会上,有贼把手伸到高夫人兜里偷东西,一下子就被高夫人把手给抓住了,小偷连忙喊救命。高夫人松了手,教训了小偷几句,还随手给了小偷一些零钱,告诉他不要再做小偷了。高紫云夫妇不单教武功,还教过武德。讲到这里,王老爷子特意说,练武术要讲德行,还讲过去没有所谓的门派之争。而他跟随高师傅,竟然还学了些英文。说到高兴处,王老爷子随口还说了几句英文。那一天,他聊起很多京剧界的往事,还把墙上挂的大镜框拿下来给母亲看。

我们小区里住过很多戏剧名家,后面的楼住过刘秀荣和张春孝,我们楼住过李和曾和李忆兰。院儿里有个亭子,有草地花坛,经常见他们在那里练功和带学生,挥动水袖的绸子如仙女般。而最常见的还是王金璐老爷子。在我小学到中学,不论寒暑,总能看到王老爷子在院儿里的花坛旁练功,他练棍,像孙悟空一般,不练棍时,也会压腿踢腿。早上他自己练,下午有时他带徒弟。我还见过他教他的小外孙子,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他不仅要孩子动作到位,还得眼神到位,能传神。但孩子还小,被他训哭了。记得我小时候参加过一个武术班,有时也跟一个小伙伴在院儿里练“三脚猫”的功夫。老爷子就过来了:“你们练什么呢?”我们说:“练武术呢。”“踢个腿给我看看?”我们就踢。“这踢得不直啊,这得有个棍儿,踢不直就梆你一下,就直了。”王老爷子说的,我们几乎都不敢练了。那位小伙伴有一次拿了本登有京剧老照片的杂志,给老爷子看。他一看便认出来那是年轻时的自己。这老照片他看呀看呀,看了很久都舍不得放下,还问能不能把这页复印,因为他自己已早就没有了。

1988年老爷子退休,但他仍然练功,教徒弟,仍旧不时登台参加各种纪念演出,并在报刊上撰写回忆文章。1990年,他主演了电视剧《武生泰斗》,原本剧组是请他做顾问,一接触,直接请做主演了。而翻看王金璐先生的传记才发现,原本《霸王别姬》中戏剧教师爷的角色是请他来演的,可他坚辞不就,一连推掉了很多电视剧、电影的演出。现在想起来也是一大遗憾。但还是随他的意愿吧。

王爷爷的全家人都客气,很讲老礼儿,尊敬老人,不给街坊们添麻烦。邻里之间,就连我们送的粽子、饺子,王家也必定是要还礼的,保持了老北京人的传统美德。谁要是有事情请他去哪儿,他不要人来车接,他要自己坐公交。还说人家空车跑过来,不合适,太给人家添麻烦了。他喜欢亲力亲为,老伴在世时瘫痪多年,都是他自己个儿照顾,一直相敬如宾。家里多年不请保姆,直至他年纪很大才请人帮助,但也不愿别人伺候,好像觉得别扭。王爷爷的外孙女跟我是小学同学,比我大一届,从小在一块儿玩,可是我却不知是王爷爷的外孙女。

王爷爷对住了几十年的小区十分热心。看到院儿里有什么积水,他要帮忙打扫。女儿天香阿姨一直在身边照顾他。他经常让王阿姨去扫公共的楼梯。王阿姨身体不大好,做过手术,但一直打扫,对他十分孝敬。王阿姨不是职业演员,但也会唱。一旦居委会有活动,都要她唱京剧。居委会阿姨们喜欢听样板戏,她就特认真地唱样板戏,因为身体原因,唱完还得吃药。去年夏天,我们小区房屋改造,院儿里堆满了建筑材料,很多地方都绊脚,容易把老人给绊着。他看到后很关心,居然要自己去搬,几乎忘了自己已是耄耋之年,当然被儿子拦住了。他的儿子也年过古稀啦!还亲自动手把建筑材料搬走。大约是前年的时候,王爷爷还在家里带徒弟。他教得非常认真,竟把家里的地砖踩裂了六块。这栋老楼一共五层,他们家住在三层,没电梯。他也不麻烦徒弟,就让两个女儿,拿着普通的购物袋背了六块砖上楼,自己把地砖换好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王爷爷是乙未年的除夕,在全聚德。正好我们家去吃年夜饭,王家也去了。王爷爷他们在四楼,我们在三楼,我们知道后,就上楼去拜年。王老爷子穿着棕色西服,围着红围巾,精神面色很好。他已经九十六岁高龄,动作缓慢,但很能聊天儿,还跟我们点头和作揖。家里的亲戚还帮着我们拍照留念。虽然我们做了三十年的街坊,但仅仅在那天与王爷爷合过影。

王爷爷去世后,家里设了灵堂,来了不少客人。我去吊唁,在遗像前鞠了仨躬。下楼时,王爷爷的儿子亲自从三楼送到一楼,到了门口,居然给我作揖鞠躬,一个劲地谢我,说得我非常不好意思,我被这讲老礼儿的一代老北京人感动着。

纵观老爷子这辈子,确实是坎坷的一生,但他却能用自己的刻苦努力,勤劳与本分,做好自己分内的一切。翻阅他会戏的清单,令人十分惊讶。他能演的戏多达335出,如果加上他兼工的戏就多达436出,其中丁永利传授他83出戏,李洪春也教了他47出。杨小楼和黄月山的戏,他强调表演和演人物,是真正的武戏文唱,武生泰斗。(赵倩君/口述 侯磊/笔录整理)

(摘自 《北京青年报》)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