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清醒的纪念

今年是五四运动九十周年纪念。五四运动是新文化运动的延续和发展。1915年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次年改名《新青年》，高举“民主”和“科学”两面旗帜，猛烈抨击封建主义旧文化。随后，提倡白话文代替文言文，并在“文学革命”的口号下，提倡新文学。

新文化运动对中国历史之影响是巨大的，也是多方位的。从文化的角度谈，破旧立新、不破不立，成了很长时间内人们心中信仰的一种观念。反传统、反经典、革新、创新，成为主要的文艺思想。在这样的概念中，似乎传统的就是“过时的、破旧的、落后的、陈腐的、封建的”。当然，任何事物总要不断发展和进步，但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一味批判，及对西学的全盘肯定，现在看来是有片面性的。具体就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艺术的发展而言，它的后果是：我们不够重视自己传统的优秀部分，而激进地进行肆意的批评和修正，并强以西方文化和艺术理念对之进行所谓“现代化”的改造。这种影响，至今仍是很明显的。

近些年一些学者疾呼“传统文化断层现象”，正是一切传统文化艺术萎靡的真正根源。回望“五四”，我们当然要赞扬它的历史功绩，看到它光芒万丈的一面。同时，也不能不反思，回到运动初始的原点，尤其是重新审视我们上千年的传统文化。问上一句：它们真的一无是处吗？真的与现代化建设水火不容吗？更值得注意的是，当年那一大批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倡导者，几乎无不是国学根底深厚的大家。而“五四”之后成长起来的“新青年”和“新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又会有多少理解呢？二十世纪中国有两次重大的文化事件，一次是新文化运动，一次是文化大革命。对于中国的文化传统，这两个事件应是造成“断层”现象的主因。

巧的是（或许根本不是巧合），它们几乎都是从对京剧的批判开始的。二十世纪初，由陈独秀的文章拉开了戏曲改良的帷幕，随后《新青年》发动了对旧剧的猛烈攻击。而近半个世纪后的“文革”，也是起于一篇对京剧《海瑞罢官》的批评。为什么总是京剧？原因很多，但至少有这么两条：一、京剧艺术是传统文化在戏剧方面的集中体现。二、京剧艺术在群众中的影响较大。

我们可以重新再听一听，新文化运动领袖们对京剧的话语：

陈独秀：依我说起来，戏馆子是众人的大学堂，戏子是众人的大教师，世上人都是他们教训出来的。……改革唱戏的固定模式，“可采用西法”，“戏中夹些演说，大可长人识见，或是试演光学电学各种戏法”。

胡适：京剧是“遗形物”，犹如男子的乳房，形式虽存，作用已失；本可废去，总没废去；故叫做“遗形物”。 ……京剧形式过于落后，台上应该使用真车真马。

鲁迅：京剧“无非是咚咚咣咣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 。……京剧不是戏，只是“玩把戏”的“百纳体”。

钱玄同：京剧缺乏理想，文章不通，称不上是戏剧。……中国旧戏重唱，且脸谱离奇、舞台设备幼稚，“无一足以动人情感”。

傅斯年：中国戏曲是“各种把戏的集合品”，“就技术而论，中国旧戏，实在毫无美学之价值”。

1919年，梨园界在做什么呢？伶界大王谭鑫培两年前辞世，“谭鑫培时代”宣告结束，而“梅兰芳时代”已经开始。“五四”前夕（4月21日），梅兰芳首次赴日演出，在东京帝国剧场连演五场《天女散花》，饱受赞誉。国内陈独秀马上撰文说：“梅兰芳懂得什么？他到日本，听说很受日本人欢迎。若是欢迎他的艺术，我为中国艺术羞煞！若是欢迎他的容貌，我为中国民族艺术羞煞！”后来，鲁迅也在文章中刻薄的说梅兰芳饰的天女，“眼睛凸、嘴唇太厚，形象不美”。对于男旦艺术，他更挖苦道：“我们中国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梅兰芳没有对这些声音做出任何回应和反驳。当年底，他与杨小楼、余叔岩先后献艺武汉，“三大贤”接踵而至，盛况空前。1919年5月，为响应五四运动，周信芳在上海编演新戏《学拳打金刚》。7月，马连良首演《白蟒台》。9月，荀慧生第一次赴上海，演出《花田错》，反响热烈。因为随杨小楼、谭小培、尚小云同去，“三小一白”成沪上争论之热点。

由此可见，这些在当时知识界影响很大的批判，对于京剧演员和普通观众却影响有限。在“五四”之后的二十年，京剧不但没有因之颓唐，反而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这还得庆幸于“运动的倡导者忽视人民群众，没有把新文化运动同广大群众相结合，使文化运动局限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比起后来的现代戏汇演，进而禁演传统戏，彻底把“王侯将相赶下台”来。真的只能算是“思想启蒙”。但追根溯源，谁又能说它不重要呢？

新文化运动的创始者们，自己在后来的日子里未必没有过反思。其实，以意识形态和思想觉醒改变国家面貌和国民性，这本身难道不也是几千年来中国文人的传统吗？胡适第一个看到了文化激进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倾向，提出了“整理国故”的号召。陈独秀晚年潦倒，仍潜心研究音韵学，著《小学识字教本》。鲁迅在1930年写完他学术领域最有成就的论述《中国小说史略》。但，“五四”已从思想启蒙，走进了政治革命。已被催动的飞速列车，在他们始料未及的方向上轰轰烈烈地前进着！

京剧艺术的落寞或变异，有的人归咎于大众娱乐选择的多元化，有的人归咎于程式表演的局限性。对于百余年来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作为传统艺术代表之一，并一直是首要批判对象的京剧，呈现出来的当今形形色色之情况，难道还会让人大惊小怪吗？现在一些人，他们积极编、创、导、演新戏，鼓吹“新京剧”，不屑于传统的内容和形式，其观念思维不是似曾相识的吗？尤其是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青春期，正是在“文革”中（现今五十岁上下年纪，正为骨干力量）的人。传统文化最容易是他们潜意识里总想“革”掉的落后东西，对传统也最为肆无忌惮。如今常说“破坏性建设”，可往往落到传统艺术上，就被他们习以为常的弄成“建设性破坏”了。

谈文化传统的断层，自问我们是掉沟里呢，还是掉海里了呢？如果是掉沟里，总还有办法爬上来。如果是掉海里了，则可能一去不返，越漂越远。无论如何，总会有答案。

本贴由裘迷于2009年5月02日16:08:28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