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戏溯源新辨

凡古乐即存于今之音乐中。每一种艺术在历史长河中都经历着不断地嬗变，然通过对其现今形态之考察，探究发展之历程，依然能还原其渊源所在。

一、关于黄梅戏的源头，陆洪非先生在《黄梅戏源流》一书中归纳出较流行的两种说法，一者为“因地说”，即黄梅戏因湖北省黄梅县而得名，是源自湖北黄梅县的“采茶戏”，又称“黄梅采茶戏”。另一者为“因时说”，认为黄梅戏始于清乾隆年间，由那些在梅雨季节逃水荒的艺人们流落到当时较为富庶的安徽石牌（安庆）地区并在此传唱开来，是因“梅雨”而得名，又称“黄梅调”或“花鼓戏”。

就黄梅戏自身特性看，笔者以为以上观点似乎皆有偏颇。其一，“采茶戏”是一种广泛的民间歌舞形式，如同高跷、旱船、挑花篮、推车灯等民间歌舞一样，普遍存于湖北、江西、安徽等长江中下游地区。在皖鄂赣三省交界处，不仅黄梅县有采茶戏，盛产茶叶的安徽宿松县和江西九江、彭泽亦有采茶戏。而这些地方地理位置相近，语言互通，生活和文化习俗也大同小异，因此认为黄梅戏仅源于黄梅县的“采茶戏”确实难以使人信服。

再者，据《安庆市志》载，“明崇祯十年（1637）七月自应天十府中划安庆、庐州、池州、太平四府别设巡抚（简称安庐巡抚），驻节安庆城。这是安庆第一次设置巡抚，其领辖范围除安庆等四府外，还包括河南光州（今潢川县）的光山、固始、湖广蕲州（今湖北蕲春）的广济、黄梅、江西德化（今九江市）的湖口等地。顺治二年（1645）因明制，仍立安庐巡抚，驻节安庆城”。也就是说明末至清初，今湖北省的黄梅县是安庆下辖的一个县区。恰恰正是这个时期，我国戏曲艺术的发展出现了一个新的风貌，这个新的风貌就是民间地方戏的兴起和盛行。因此，若单纯从行政区划分看，黄梅戏起源于黄梅县或起源于安庆地区两种观点具有趋同性，只是随着后来政权的更迭，行政归属上略有调整而已。

关于“因时说”，笔者认为，黄梅县位于大别山腹地以南，长江北岸，周边湖泊河流纵横。在水利设施欠发达的古代，三年两涝为常有之事，且洪灾不仅于五六月的梅雨季节出现，严重时，洪水甚至半年都无法退去。外加历代战争侵扰，为何半农半艺的“采茶戏”艺人只在乾隆年间才流落到较富庶的安庆石牌地区？清乾隆之前两地之间均为“老死不相往来”的状况？黄梅和石牌之间相距不过百余里，应该不会没有经济，文化上的往来。而乾隆年间（1786）的一次洪水最为严重，掀起了当地居民逃亡的一次高潮，其中包括众多半农半艺的艺人们。这是历史上一次偶然事件，即使没有如此偶然性，经过时间积淀和两地彼此文化交往的深入，“黄梅调”依然会在某个其他时间节点于城市化较高的安庆周边地区形成。如此，“因时说”也值得思量和商榷。

二、事实上，中国的方言错综复杂，黄梅戏是一种文化的复合形式，无论将她的发源地定在某区域中一个小地点恐怕均难服众。

历史研究是动态的，探寻黄梅戏源头不必完全囿于具体行政区划，也不必纠结某一偶然事件。王国维在《戏曲考原》中定义：“戏曲者，谓之以歌舞演故事”。戏曲中除念白外，最重要的即为唱腔（歌）和身段（舞），而唱腔（歌）的来源大多为各地民间歌曲，因此，借鉴音乐学界根据我国各地区民歌特有的风格色彩特征，将民歌划分成江南、闽粤台、湘鄂、西南、西北、华北、东北、江淮等八个色彩区的做法，可将我国地方戏也划分为若干文化特色区。如此，那些具体发源地尚存争议的地方戏曲即可归为各文化特色区中，争议可能会随之解决。若按此法，黄梅戏艺术应归为吴楚文化交融特色区。

将黄梅戏归于吴楚文化区并非空穴来风。1979 年考古工作者在安徽省潜山县境内王河镇南发掘出一百多处新石器时代墓葬遗址，其位于潜水岸边永岗村，考古学界将其定名为“薛家岗文化遗址”。薛家岗文化上受黄河下游诸多文化影响，晚期又综合了长江中下游地区各文化因素，通过交流、发展，成为安徽唯一自成系统的一支重要部族文化。有些专家将其称为“皖江文化”。这一考古发现证明在今安徽省的西南部，自新石器时代即有人类活动的迹象，且具文化连续性和传承性，其影响区域大致为大别山至淮河一线以南，长江沿岸，巢湖以西，今鄂东皖西的范围，这里通常也被学界称为“古皖国”。纵观历代文献，古皖国在不同历史时期既归顺过吴国，也隶属过楚地，是两种文化交融和重迭交错的区域。所以，将发源和成长于此的黄梅戏艺术划归吴楚文化交融特色区的观点理应成立。

综合以上史实，关于黄梅戏的定义可为：黄梅戏艺术是一种起源和发展于以安庆为中心的皖江流域地区之戏曲文化形态，是吴、楚文化交融的一种代表形式。其音乐综合了“采茶戏”、“文南词”、“桐城歌”、“高腔”等民间歌舞因素以及“青阳腔”、“徽调”等戏曲元素而形成，唱词和念白采用楚方言和怀话方言体系。其早期流行的范围北抵大别山麓，南达赣东北及皖南，西接今湖北省黄冈市一带，东至长江下游的扬州。是一种自成体系，具有独特风格特征的地方戏曲形式。

值得说明的是，此观点并非为逃避争论而采用的一种折中方案。观照黄梅戏的艺术特性，黄梅戏在向着戏曲演进过程中曾得到三省的高腔影响，从而使黄梅戏的串戏与正本戏应运而生。足可见吴楚之交的“皖江文化”营养确实对黄梅戏的产生、发展和演变起到了根本影响。

三、关于黄梅戏起源年代的考证，有学者认为黄梅戏起源最早可追溯到唐代。也有学者反对，认为“某些影响黄梅戏的戏曲剧种，和其他民间艺术形式，的确早已有之，有的在宋、元之前就已产生，但没有和黄梅采茶调相结合之前，还不能算作黄梅戏的源头。另一方面，从完整的戏剧形式来要求黄梅戏，那是在乾隆之后产生的。”目前，大部分文献均认同黄梅戏产生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后。

笔者以为，追溯黄梅戏的起源时间不应以是否与黄梅采茶调这种音乐表现手段相结合作为唯一标准，更不能武断地将“黄梅采茶歌”的起源时间等同于黄梅戏的起源年代。作为一种戏曲艺术形式，其核心在于“戏”。戏曲能形成一项独立艺术部门，追本溯源，应当以表演故事为主，逐渐地以他项艺术来丰富其表演形式，然后发展成为一种高度的综合性的艺术。其线索固不止一条，来源也不止一个。若抛开“戏”的要素，“黄梅采茶调”也好，“高腔”、“桐城歌”也罢，永远只能是民间歌舞、说唱。

黄梅戏本身在形成和不断发展过程中，伴随着徽调、青阳腔、桐城歌、高腔等其他音乐戏曲元素的淡出甚至是消亡，这些文化基因早已转移渗透至黄梅戏的血液之中。是历史选择了黄梅戏这一形式来延续“皖江文化”的戏曲艺术发展。如汤先祖所述：“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以乐平，为徽、青阳。”可见，不同文化的基因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转化，徽调、青阳腔的源头在弋阳腔那里。因此，探寻黄梅戏起源年代的课题，应将研究目光聚焦于整个吴楚文化交融区，将这一地区的戏曲发展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才能概览全豹。

产生于安徽西南部的青阳腔和发端于石牌镇的徽调是皖江文化区中最先发展较成熟的戏曲形式，也是对黄梅戏影响最早并对其发展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剧种。这种作用首先表现在通过剧本的直接或间接移植使原先演歌舞“小戏”的说唱形式转变成以演“本戏”为主的大戏形式。这一转变是使黄梅戏真正具有了戏剧的涵义。因此，如果以黄梅采茶歌是黄梅戏音乐源头的话，那么黄梅戏戏剧意义上的源头则在青阳腔和徽调那里，起源时间约为明中叶万历年间。

四、如今，就黄梅戏起源问题的争论，学界依然未有定论，只能搁置争议。然就学术研究来说，客观厘清来龙去脉是十分必要的。笔者抛砖引玉，以另一种思维来考辨，阐明个人的观点，望得众方家同行之指正。

（安庆一中国学社社刊《国学新知》第二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