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秦梦(1946—) 潮剧名老生,兼演老丑,以唱作俱佳、善演人物著称,表演功架规范大方,唱腔善于设计韵越,尤其善于运用各种表演手段塑造历史人物,代表作有《八一风暴》《澎湃》《袁崇焕》《徐九经升官记》《终南魂》《德政碑》等。

【成为汕头戏校的学生】我来汕头戏曲学校之前,已经走过三年江湖,汕头、澄海、潮阳、饶平,包括福建、揭阳的山里我都去过。我父亲陈焕杰是演纸影的,父亲的纸影班是原来潮州比较有名的纸影班,叫做赛钟声,在潮州、庵埠一带是比较有名气的。我六岁就随父亲去走唱,是唱潮剧的。

跟随父亲做了三年走江湖之后,我才来汕头考剧团。考剧团是我的亲戚介绍的,他曾经当过源正剧团的总务和大簿。他见我随父亲到处奔波很辛苦,就说,我介绍你去剧团演戏吧。我就去考源正潮剧团,那次就考中了李廷波和我两个人。

我去剧团报到那天,剧团正好要过去碣石演出,就把我留在戏校。毕业的时候,要认团体了,才知道当时剧团正式送到戏校的只有李廷波一人,我因为时间赶不上,不算剧团输送的,所以我变成戏校自己正式招录培养的学生。

在戏校的时候,我比较朴素,因为从事这一行是生活所迫,所以比较认真和规矩。来戏校之后,因为有家传和走江湖的经历,什么都会稍微懂一些,会唱曲,也会打鼓,已经具备一定的艺术基础。所以回过头来看,我走潮剧这条路是必然,家里的环境熏陶了我这块原料,也把我送到了戏校的门口。

【跟随 林老白老师学小生】我去戏校的时候,还没有正式成立戏校,还是叫戏曲演员训练班,我刚好10岁,是第二期的训练班。进训练班时,吴丽君这批人还在里面培训,市团的陈丽君也在那,郑蔡岳、郑仕鹏、林炳利这些人刚好进修完回剧团。我最记得一件事,刚去,怯生生的,陈丽君姐看我不敢过去夹菜,叫我,弟啊,过来,你怕给我们夹去吃是不是?尽管走过来,夹去吃,吃胖胖的,才好看。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我进训练班的时候,上面已经决定要办戏校,但是文件还没下来,在这个空档,几个剧团就商量再办一期培训班,是导演、作曲、老演员的训练班,为期三个月。这一期李有存、蔡锦坤都有来学习,李有存是来学徐坤全师父的《刺粱骥》,蔡锦坤是来学谢大目师父的《失印》。《失印》这个戏是演一个残疾的官袍丑,表演很有趣,除了蔡锦坤,我记得柯立正、郑镇雁也学过,大目师父的学生陈邦沐也有学过,但这些演员是否全部学全,我不太确定,蔡锦坤、柯立正师父也已经过世了。现在都说这个戏失传了,很可惜。最后揭阳有两个演员来学黄玉斗先生新作的《井边会》。那时,我们这批小孩子都还没上课,整天跑来跑去搞接待,在这个过程,师父们已经在看我们的行为,在选苗了。他们叫我们跑来跑去,是在观察,看那个比较好教,适合什么行当。

我是给教小生的林老白师父选做小生的苗子。但未分行当之前,个个都得学小生的,学潮剧小生的12个基本动作。这12个基本动作的范围、高度、长度懂了之后,才去分行当。也即是说,所有的演员一开始都有通过统一的表演程式培训。潮剧小生有12个基本动作,旦行也有,是从事潮剧表演最基本的程式,就算明知你不合适演戏,但是只要你会比这12个基本动作,哪个业余团体请你去,你还能教他们。这些动作比出来,大家就会觉得,不错呀,有内行味,有科班的味道。

林老白师父大家都叫他白师父,他原来是老怡梨剧团的小生,是戏仔出身。白师父主要是教小生,但是他来教小生之前,听说已经在哪个剧团演过丑行了。白师父在培训班和戏校主要是教小生的基本动作,教身段、步法、站功、手法。

【跟随黄玉斗等老师学唱念】我进来训练班的时候还是小孩子,声音非常好。分配到小生组后,唱念的老师有黄玉斗、苏进成等,后期还有梁森桂、郑筠和何杰老师。

黄玉斗是老教戏先生,他的教法是传统型的,非常讲究板眼和含咬吞吐。比如先生会教你要先含,再咬,中间做越要懂得会吞,到尾了要会吐。他就是以这个规律来和你雕琢唱声,让你了解和熟悉潮剧唱腔含咬吞吐的道理。他要求学生每一句曲唱出来,都要掌握这个理念。我学习的时候,他主要是启发我,然后让我自己去学习,因为我自己有点基础,能自己唱,不用老跟着老师。先生教的唱段大都是《扫窗会》“举目云山”这些传统的曲目。

梁森桂老师、郑筠老师和何杰老师都是新文艺工作者,他们教的东西又不一样。郑筠老师主要教我练咽音,老师的方法就是我后来在舞台失声之后,去北京声乐研究所学习的方法。他非常早就接触咽音的练声方法,意大利美声的那套练声方法,怎样没有嗓子还能唱出声音来。何杰老师主要是教我如何运用假声。

我在戏校遇到了变声期,因为有这两个人,所以我的变声期算是平安度过。但是在变声保护期,因为声音和做小孩子时相差太大,自己内心烦躁,有些乱练乱嚷,所以变声后声音总体还是不太好,高音上不了。高音用假声也是扁扁一条,是硬挤出来的,带了一点“沙”。变声后我的声音一直就是“沙”,戏校的陈炳光主任说我是属于“沙”派的。我的声音一直就是有点裂痕,这种裂痕的出现,直到我去北京声乐研究所学习之后,才知道是状态性的发声错误。就是你越要唱高音,下颌越伸长,声音就越“沙”。如果把下颌往内收,把力从后脑吊起来,肩头好像压有80到100斤的重担一样,来发挥你声的能量,声音就不“沙”。就和一些歌手唱民歌一样,只要方法掌握得好,就算是本声有点“沙”,上假声之后,声音还是很亮,很好听,主要是方法的问题。

【接触丑行的表演】有不少观众奇怪我怎么会演丑角的戏?我在戏校的时候,有接触一些丑行的表演。白师父有个双胞胎哥哥,叫林老红,在汕头市潮剧团。红师父主要演红鼻丑,憨丑,就是那种有钱,却有点傻气,经常给人骗了,给人玩弄的一类人物,是有戴须的。

红师父经常过来他弟弟这边,他也很疼我。我上午给白师父教,下午和晚上,红师父有空闲过来的时候,就会教我一些丑行的表演。红师父说:“学多一点东西,技不压身,万一今后声音不够用,得转行做丑的时候,就用得上。”他主要教我丑行的一些身段,小生应该怎么站,丑又应该怎么站。他就是教我这个,没有教我的戏。我会演丑角,有很多东西就是红师父教我的。但是老人家不和弟弟抢徒弟,老是叫我不要和他弟弟说。

在戏校的时候,可能我比较乖巧和好学,比较讨师父们的喜欢,没教我的也喜欢我。我平常早晚喜欢去串师父们的门,也会看师父们的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在和师父们的接触过程中,也能学到一些课堂上不一定学得到的东西。有次我在白师父家,白师父在教我一些东西,谢大目师父就在隔壁,刚好听到了,等我出来的时候,老人家拿了烟筒敲啊敲,招呼我过去,我走近前问:“师父什么事?”老人家捻了一撮烟丝装到烟筒,抽了一口烟,然后小小声地对我说:“刚才老师说的那些,听就可以,不能照搬,知道吗?记得就好,留着今后教人,用你身上不适合。慢些时候,我要教《双睛盲》,你来演炳金,里面有很多地方就可以用到刚才老师教的东西。老师教你的东西,可以在这里面出现,我不用再教你,你用老师教的就刚刚好。”以前这些老师父真的都非常好,都是为了学生有出息,白师父是,红师父是,大目师父也是。

【带戏练功】学习了12个基本动作和分行当后,我们这批学生主要是带戏练功。安排你学什么戏,就是什么老师带你。我在戏校学的戏还算是不少。

我学过《芦林会》,一开始是 翁炳林老师教,他主要教乌衫,也有教小生。我的《芦林会》,更多是师兄纪树章教我的,他当时也是学生弟,但他已经学了这个戏,而且戏校就轮到他最好。潮剧院一团的《芦林会》是黄清城演小生的,纪树章同时也有“偷舀油”黄清城,而我基本就是学纪树章的。

我学过《扫窗会》,是和女小生陈素君一起学的,翁銮金老师亲自教了我们三场,后来主要是跟着陈文炎学。陈文炎已经拜翁銮金做师父。当时我已经变声了,所以这个戏的演出是陈素君为主,我是副的。

我学过《盘夫》,这是汉剧的剧目,是汉剧的曾老师教的。戏校有汉剧科,汉剧院就在汉剧科旁边,所以有一些戏觉得不错,也会请他们来教。我小生基础的奠定,除了潮剧的12个基本动作,剧目主要是在《盘夫》和《扫窗会》。这两个戏的小生都比较正轨,都是属于正官生。汉剧的路子和潮剧的路子不太一样,汉剧的官生接近京剧,比较讲究派头。《扫窗会》的官生以唱为主,表演主要是身段功架,汉剧的其他表演手段比较多,以念白为主,更多是配合和服务于旦角的表演。

《盘夫》是汉剧的,在学习的时候,虽然还是学生弟,但是我已经懂得应该与潮剧的表演融合,潮剧的12基本动作也要融合进去。比如里面有一个扇功的表演,汉剧的表演是要求侧面走,潮剧是要求正面走,根本是两回事。好,我学你侧面走,但是我的区位和你变一下,我就在一侧走侧面出来,这样就既潮又汉了。这就是窍门。我在做学生的时候,就懂得这样去处理了。里面有不少表演,我都结合潮剧的表演要求和身段动作,做了变动,老师也同意,他觉得很不错。

我和正字戏的陈宝寿先生学过《百日缘》,即《槐荫别》。这个戏是陈宝寿先生亲自教的,戏校专门去请他老人家来教。跟随陈宝寿先生学习,除了学他的表演,老人的艺术观念也让我终身受益。我最记得他和我说的一段话,他说,阿梦啊,学东西不能学一个皮,我们这批人老了,手脚都僵硬了,你们学习动作不能照搬。这段话我一直记得,也影响了我后来的学习和演出。

我还学过《赵宠写状》和《龙凤店》。《赵宠写状》是叶清发兄教的,他在青年团,戏校要教这个戏,专门叫我去给清发兄教。《龙凤店》我演正德皇帝,是翁炳林和洪静芳老师教的。在戏校我也学过现代戏,临毕业的时候,排过一个戏叫《三月三》,是歌颂大南山游击队的一个戏。

我小生的师承主要还是白师父,最基础的东西都是来自白师父。通过学习了潮剧、汉剧、正字戏比较出名的几个小生戏,再进一步奠定了小生的表演。上面说的这些戏除了《扫窗会》,其他的都有上台演出过。《扫窗会》没有出台是因为变声了,唱不了。在校的时候,我大多数戏都是和马婵如合作,象《扫窗会》《芦林会》《百日缘》都是和她合作的,《盘夫》是和马婵卿合作的。

【潮剧小生的12个基本动作】潮剧小生的12个基本动作是潮剧界一致认可的,也是统一的,学小生的个个都要会。这是一个大药方,可以用一辈子。包括站功,也在这12个基本动作中一并包括了,进、退、斜进、斜退,包括翘脚站、起脚、起云手,在12个基本动作的表演过程全部配套进去。

潮剧小生和老生的动作总体都是一样的,但是基本都是先学小生的动作,老生的动作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把他夸大,把位置升高。小生的动作比较缩小,老生的动作比较夸张。也一些表演特点,小生老生是可以通用的,比如遇到大段的曲戏,很多老艺人都是用小生的动作去表现。因为你要有好声音,必须含胸蓄背,含胸蓄背就是潮剧小生的特点。有时候一场戏,老生要唱满全场,如果没有按照小生含胸蓄背的形态来唱,根本无法完成。

潮剧小生这12个基本动作,我们每年都学,在戏校六年都是这样。每天起来就要比这12个基本动作,都是白师父在带,天一光就起来走台步,慢步、中步、快步、跳跃、进门、出门,包括站姿,基本只要是表演文工的课程,就要练,几乎是天天要的。

潮剧小生的动作讲究要圆和巧,但是动作的点送则要长,不能给圆和巧限制死,动作的规格有点象老式红木交椅的样式,老艺人通常都把它叫做“交椅手”。动作的位置高平目眉,低平肚脐,不能有棱角,手后肘不能突出来,一突出来,穿绸布的戏服,就会好像一副躯壳,这里突出一块,那里突出一块,很难看。要圆,才漂亮,身段才干净。现在动作的点送给规死了,做不到位的小生有没有?到处都有。林老白师父教给我们的讲究,就是该你出手的点送,一定要送出去,一定要长,才能看出12个基本动作中点送的特点。一些小生为什么整晚演下来,你要嫌他不对也很难嫌,他做的动作看起来好像都对,但是就是缺少表演的格,不漂亮,其实就是点送的问题,点送没做到位。

【潮剧名小生的不同风格】潮剧的各个行当都没有形成流派,小生也是没有。但是潮剧的前辈名小生们,都还是有各种不同风格的差别。比如翁銮金师父,他是大小生,尤其擅演大官生,銮金师父的大官生动作规范,功架大方,是潮剧界公认的小生表演楷模。另外一个名小生黄清城,则是擅长演寒生,花生。这和他们入门的时候学的戏有关,也和戏路和扮相有关。象黄清城师父演《陈三五娘》的陈三,包括《芦林会》的穷酸秀才姜诗,出来后的身段动作都非常好,非常贴切。叶清发又是另外一条路,他的基本动作也是从白师父来的,但是他从兄弟剧种和外围的艺术门类借鉴了不少东西,所以又是另外一个风格和戏路。

白师父对潮剧小生行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除了叶清发,还有郑蔡岳、郑仕鹏、林炳利等,这些老一辈的小生和老生,还有我这一代演员,包括后来在戏校长期从事小生行当教学的曾义藩,都是从白师父来的。白师父比翁銮金、黄清城的辈分还要老一些。

【潮剧小生的传承与发展】关于潮剧小生表演的传承和发展,我觉得应该辩证一点来看。从艺术特点来说,越是土气的东西,越是地方的特色。但是,现在如果依然是潮剧小生最传统的原汤原味的东西,看起来会觉得闭塞,觉得极限。当其时就是极限啊,不局限就没有你的特点。现在国内一些大剧种的大牌小生演员,博采众长,戏演得非常风光,但是我个人有在分析,他的表演还有什么特点吗?没有什么特点了。风流潇洒,个个戏都是风流潇洒,真正要说出所在剧种小生表演的特点,真的是说不出来。往往物极必反也是艺术规律中的一个特点。按我这辈子看到现在50几年,我觉得作为地方剧种,潮剧千万不能忘记自己的特点,这是地方剧种的命根子。不要一味地、片面地否定自己,一味地向外学习。

潮剧小生的特点,还是体现在12个基本动作上。这是南戏的传统遗留下来的,是潮剧历代艺人一代一代总结提炼出来的,集中了南戏的精华,也是公认的。先人总结了表演程式,要办科班,必须有规范,这些就是规范。现在说到继承的问题,很多年轻演员都说,潮剧的12个基本动作谁不会啊?有什么难的?都看不起潮剧自己的东西,不懂得运用这12基本动作。年轻演员讲究要快,学东西要快,他就模仿,这些模仿来的东西,往往容易取胜于人,比较容易表现,比较容易博得掌声,所以把传统丢了,把特点丢了。比如一些演员,非常认真,非常有灵性,但是现在的表演非常杂,集越多,就越杂乱,越没有潮味,也不耐看。问题就出在你表演的风格里面,没有自己的根,没有自己比较适合的定位。

对潮剧小生行当的传承,我觉得首先要弄清楚到底是传艺还是传承。现在有点传艺和传承弄到一块了,老师有传个戏给你就是传承。我觉得,要做传承,首先你要弄清楚潮剧究竟有几个行当存在,有多少演员演过这个行当是成功的,应该拿他们成功的经验,拿他们被观众承认和肯定的表演手段,来传给这些后生,传这些才是传承。不是说我弄个戏给你就是传承。潮剧小生行要发展,还要在方法上去解决,不能死搬硬套,要分清表演的来源。要传承,首先要弄清楚要传承的东西是什么?是来自哪里的?并不是说越老越好。所谓的传统,究竟是多长时间的东西才能叫传统。学习和继承,一定要弄清楚来龙去脉,才能继承好,并在这基础上去发展。现在大都是老师比,学生照搬,尤其外地导演,更是这样,没有讲清楚动作的来源。学生一味的模仿,没有消化,更没有分析和提炼。这样的传承,是没有效果的,行当也很难发展。(刊登于2015年9月17日《特区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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