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我作过不少悼亡的文字,有出版社和我商量编作一集,这却是我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做的事。我那还算年轻的生命,有逾半以上的部分是和我所怀缅的逝者们一起度过的,因此在作这些悼亡文字的时候,我就禁不住想到,我的生命也是在一段一段地完结。现在,我所要追念的当今京剧最老资格的艺术家叶盛长先生,我们相识十七载,有一个时期交情到互为日记的程度。六日老人在北京病逝,他的儿妇刘琪颖女士用了多半日时间想办法通知到我,他的哲嗣叶金援则在电话里向我转告了老人逝前说起我的话。我立即联系旅行社想赶赴北京参加十二日的告别式,可惜没有机票,令我不能灵前一哭。清酒一杯,紫阳花一束,焚香下拜,我要说说我记忆里的这位老先生。

关于他的情况,首先要说他的家世。他的父亲,京剧有史以来,也是中国戏剧有史以来最为伟大的教育家叶春善先生,在清末创建了富(喜)连成科班。这一科班成为托载京剧于民国时期达到鼎盛的航空母舰。(潘光旦先生曾研究剧人间之血缘关系,其实堪和血缘并论的还有班社师承,且班社师承对于民国京剧生产方式的影响可能甚于血缘关系。)十三年前,富社第二任社长,盛长先生的长兄龙章先生逝世时,高玉倩女士曾在追悼会上说,天下唱戏的,没人能说自己和富连成毫无渊源。这话虽然有些绝对,但要举出反证也难。盛长先生和他的挚友陈绍武先生合作撰有《梨园一叶》,对富社记述颇为详尽。一叶,固然是有谦虚的意思在内;今日我也想说句绝对的话,是,无此一叶,不成梨园。培养出成百的艺术家,仅此就当在中国京剧功劳簿高居首位。所以,我以为,研究叶氏百年之活动,应当作京剧学的重要课题。我至为期待有人像徐城北撰梅兰芳三部曲似的,早日写出叶氏家族艺术史。

盛长先生是春善先生的第五子,叶氏在他们这代又出现京剧的叶家五虎上将,即盛长先生和他的四位兄长龙章、荫章、盛章、盛兰;其中从事表演艺术的盛章、盛兰、盛长三人又有叶氏三杰之誉。叶家将是京剧舞台上一支生力军。然而,五虎也好,三杰也罢,都在艺术盛年遭逢运动之祸。随着京剧传统戏的覆亡,守护传统戏的叶氏兄弟,盛章惨死,盛兰、盛长致残。叶氏在京剧这一苦痛阶段的悲剧,极具象征意义。十二年前的六月四日,盛长先生口述其半生厄运,我为他整理了一篇约三千字的文章,我们共同署名发表在《北京日报》,题目是《历经坎坷,奋斗不止》。我们只想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国家乱不起了,个人再难承担那样的苦难。安定,是中国复兴的根本,即如京剧这样的枝节,其继承与发展也首要决定于所处的社会环境。

想起叶氏兄弟对于晚年的安定生活的热爱,我算是有些发言权的。他们的热爱是因为他们把京剧复兴的实现寄托在这个时代。这也是叶氏家族艺术史不可缺少的内容。犹记昔日人艺的韩善续请侯宝林先生题字,侯大师写了“苦斗”二字,韩拿给我看。我们都说,这可怎么在屋里挂呢?我把此事当闲话说给叶盛长先生。不料他说,“我倒想要这两个字。”我笑问,“您要和谁天天苦斗?”他一本正经地答,“京剧!”他遂说到四兄盛兰获得平反后立即全心投入到京剧复兴工作中,但他的身体被损害太大,很快就一病不起。其子少兰把录音机放在床头,说,“爸爸,我们聊聊天。”盛兰先生此时说的是,“我还记得点老先生们演猴戏的要诀,李小春要到美国演《闹天宫》,你把要诀录下,让小春听听。”当盛长先生和四兄诀别时,盛兰先生又拉住他的手,再三嘱咐他要给晚辈认真说戏。盛长先生对我忆起此情时,我几乎要落泪,他却特别平静。他说,“我就不信京戏会完!四哥先走了,我只要有一天在,就拼一天命。京戏的接力棒要传下去。”古人说,秉烛而游,我亲眼看到的是盛长先生在晚年近二十年间秉烛苦斗。(未完待续,此文将由《上海戏剧》发表)

鸣谢:皮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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