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三大艺术表演体系中,梅兰芳代表一系,艺德双馨,蜚声中外。几十年来有关这位艺术大师的文章很多,或赞其艺术,或称其美德,然而对这位大师生平悲欢际遇的记载却很少,他的百年诞辰已过,至今还没见一部他的详尽《年谱》(咚咚锵注:《梅兰芳年谱》现已出版),实为缺憾。
梅兰芳口述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是解放初由柯灵在上海敦请他完成的回忆录,从1950年10月15日始在《文汇报》刊出,连载一年,尔后结集出版。本来柯灵的意图是想通过梅兰芳对艺事的叙述,兼及世态人情的变幻,廊庙江湖的沧桑,映带出其40年经历的社会和时代风貌。大概囿于解放后的形势变化吧,回忆录主要讲的是艺事,其他方面涉及甚少。
近年由中央文史馆萧乾馆长主编的“新编文史笔记从书”,其《海上春秋》卷内有吴文漫先生写的《张汉举做了梅兰芳的替死鬼》一文,文中云:“某晚张汉举在家宴客,梅兰芳也被邀请在内,席间忽报外面有人要见梅先生,张汉举自告奋勇地说:“我去看看……“谁知还未出走到大门口,已身中数枪,当场死亡。”此说不确,且是吴先生听家人所谈,年久日深,显系误记。我有一前辈,久居北京,抗战军兴后始回籍济南,曾亲历此事,不只一次,对我言之甚详。耆宿话旧,我本乐闻,故记之甚清。今杜门养疴,雨夕灯窗,我将梅兰芳这次遇险始未,聊作一回谈资,世人或能从另一侧面了解这位大师。
20年代初,当庸愦粗莽的曹锟贿选总统时,曾公然对议员们说:“谁有名,谁有钱,谁就可当总统!”某议员立刻抗辩道:“大帅,要说有名,梅兰芳最有名,也有钱,他可当总统。”曹锟听罢,气得拍案大骂“混帐!”。其实,这位议员仅说对了一半,梅兰芳确乎声名藉藉,妇孺皆知;说到“有钱”,实则不然。记得昔年笔者和梅先生的幼子葆玖兄小斋清谈,他不无感喟地说:“家父唱了一辈子戏,收入虽丰,开销也大,并不富裕,自奉甚俭。”这是实情,梅的一生不知帮助过多少人,尤其在梨园界,他是以“有饭大家吃”来待人处世的。穷苦的同行,谁遇到困难,只要求到他面前,从不拒绝。他宁可自己刻苦,家人刻苦,都是把钱放在封套里塞过去,外界不察,往往视他为富有,甚至引起歹徒觊觎,几乎被绑票。
1927年9月14日下午两点多,有位20岁左右的青年,在梅的住宅——北京无量大人胡同里徘徊,若有所待,对停在门口梅的自用汽车尤为注意。原来,这天下午,梅偕友同乘另一汽车去他的老朋友冯耿光家赴宴,晚8时许,梅的司机才开车去东四九条胡同冯宅接梅。青年见空车开走,也匆匆离去。大约9时多,不想这青年又来到冯宅门口逡巡,梅的司机深以为异,就在门房里告诉其他来宾的司机及冯家的仆役。大家都觉奇怪,来到门口,见这青年学生装整洁,眉清目秀,不似无赖之辈。冯家一老仆上前很客气地问道:“先生贵姓?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青年操着山东口音从容地说:“我叫李志刚,在黎明中学教书,因有急事,想见梅老板(旧时对伶人的尊称),烦你通报一声。”老仆遂入内院,至上房客厅向梅告之,梅想了想说:“我不认识这人。”适在座的有位绅士张汉举,交际颇广,也善酬酢,站起来就说:“我去看看……”。
青年一见出来的是一位身着丝绸大褂,满面富态的长者,而不是梅,就先脱帽鞠躬,随之泣诉道:“先生,我不认识梅老板,只是我父与梅老板有交情,现我父已死3天,停尸在床,无钱成殓,想向梅老板告帮。”说完,从衣袋里取出一信交张,并挥泪跪下。张忙扶起,令其在门房中稍待,持信入内,梅及在座诸客一同看信。信中所述,凄惨可怜。梅当时就将随身所带的30元拿出,其他客人也纷纷解囊,共凑集了200多元,交张转给,张说:“待我到他家看看,再给钱不迟。”大家都以为这很妥当。
张复至门房,说:“梅老板和一些朋友们都愿帮你办,不知你府上哪里?”青年答:“家住东斜街。”张说:“那很方便,我住西斜街,我有汽车,一同送你回家。”岂料这青年并不欲走,又说:“先生,今天自早到晚,我东奔西跑,说来惭愧,还没吃一点东西,很饿。”张大动恻隐之心,忙命仆人端出饭来,让他在门房中果腹。餐毕,适有一汪姓客人出来,也欲搭张的汽车回家,于是3人往西城开去。这时已是晚11点多了,长街上灯火阑珊,行人寥寥,夜风萧萧。
开车不久,李志刚突然从腰里掏出手枪对准张、汪二人,满脸狰狞,并向司机怒吼:“把车开回找梅老板!”张、汪大惊,张忙说:“朋友,有话好讲,不必这样,大家都是好意帮你,你何必这样?”李冷笑一声说:“少罗嗦,刚才说的都是假话,我今天要向梅老板借5万元,不然就借你二位的脑袋!”迨车开到东四九条胡同口时,李嘱停车,只让司机下车去冯宅代陈。 这时,冯家大厅里灯光粲然,人影憧憧,笑语喧腾,还传出啪啪僻僻的打牌声。司机急急忙忙闯进大厅,向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经过,众人顿时惊慌失措。冯耿光知道遇上枪匪,请客人们镇定,先让几位朋友护着梅,逾墙从邻宅逃走,再让其他客人与家属迅速逃出,最后打电话报警。月色朦朦,庭院沉沉,只留下精明干练的二人与匪磋商。经司机往还数次,讨价还价,减至12000元成议,又讲明现已夜深人静, 12000元非嗟咄可办,须等到早晨梅老板才能筹措付款。李允诺。
大约凌晨2时许,有巡警2人由胡同西口进来,被李远远看见,以为捕者已致,十分慌恐,就一手抓着张、汪的后大褂,一手拿枪在后紧逼,要同往冯家躲避,还恶狠狠地悄声说:“你这两个老小子,谁敢出声,先打死谁!”3人刚迈进冯家二门,汪猛然挣脱,向大门狂奔而逃,李无耐,只得劫张急入一屋中,扃门等着“发财”。
翌日清晨7点多,司机将款送到,内有钞票1万元,大洋2000元。李要求把现洋换成钞票,司机面有难色说:“这还得梅老板想法。”李略一沉思,说声“算了!”慌忙收起钞票,司机亦急离去。李一跃出屋,巡视四周,见房上旮旯处隐有军警身影,笑道:“原来你们已预备了,也罢!”转身回屋,“砰砰砰”三枪击毙张汉举。隐藏的军警一闻枪声,知事已决裂,鸣枪示警。李伏在窗下,掏出两手枪,且放且装子弹,速发80余弹,军警也开枪还击,卒李身中8弹而亡,军警2人受伤,至8点多始完事。 当天下午,李志刚被袅首示众,首级悬在东四九条胡同口,为周知广见,又改悬西河沿东口电线杆上。凶手脸呈青灰色,长发蓬乱。此事轰动北京,观者途为之塞。梅兰芳饱受惊吓,只得“回戏”,深居简出,暂离红毹。 当年,官厅对李志刚以“枪匪绑票”定案,没过一个月,有所谓“洞悉实情”者披露:李诈财是虚,真正目的是枪杀梅兰芳,这从何而言呢?还得从梅兰芳与孟小冬的结合谈起。
梅的人格无疑是崇高的,人缘绝佳,爱戴梅的朋友们至今还故意否认梅和孟的一段恋情,我以为大可不必,梅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是人就不可能没半点暇 疵,从这件事上,反而更能显出梅的为人。
被戏迷誉为“冬皇”的孟小冬,在迄今为止的京剧史上,堪称当之无愧的最佳“坤伶老生”。
孟小冬出身于梨园世家,祖父孟七,文武双全;父孟鸿群,唱老生。她生于1907年农历腊月十六,故取名“小冬”。9岁拜姑夫仇月祥为师学戏, 12岁在上海登台,5年后唱红。1923年到北京,被为谭鑫培操琴的孙佐庭所赏识,经提携,艺事大进。她梦寐以求的想拜余叔岩为师,但余叔岩例不收女徒,后终被孟的精诚所感,收下了这个唯一的女徒弟,她竟成为薪传余派成就最佳者。她不仅从余那儿学到了艺,也学了余的脾气:惜戏如金,很少演出,自40年代中期便已辍演。解放前夕,流寓香港。她的学生钱培荣在她晚年吊嗓时曾为之录音,唱腔醇厚雅训,循规蹈矩,取法乎上,已臻炉火纯青的化境,听她一曲,真是绕梁三日,回味无穷。孟于1977年5月27日病逝台北,享年71岁。
闲话少叙,且说孟小冬17岁到北京,那时北京梨园界规矩甚严,男女分演,坤伶只能在“城南游艺园”演出。孟献艺不久,又在北京名声大噪。翌年,第一舞台有次盛大的义演,她做为“坤伶老生”被邀出演,这是个破例。第二次义演中,她与梅兰芳合演《四郎探母》,从此,二人感情甚洽。
当孟19岁时终于与梅相爱同居,梅与孟别筑外室于城东内务部街一条胡同里,这种事在旧社会司空见惯,不足为怪。
孟小冬嗓宽韵厚,扮相俊美,台风潇洒,蜚声菊苑,不知倾倒了多少戏迷。李志刚就是其中一个,看孟的戏,风雨无阻。他竟单恋孟小冬成狂,见孟适梅,知道自己“玫瑰的梦”破灭了,乃伺机报复,欲杀梅而甘心。哪知张汉举当了替死鬼!读者或许也想知道梅孟结局如何?我就画蛇添足再说几句:好景不长,梅的嗣母去世,孟去梅家戴孝,被梅夫人福芝芳所窘,孟以为丢了面子,便迁怒到梅的身上。一天雨夜,梅到孟家,孟不肯开门,梅撑着伞在雨中等了一夜,才怅然离去。
因凶案和与孟的关系破裂,是梅举家南迁上海的一个重要原因。
梅总觉得对不起孟,想送点钱给她,可是没有钱,最后,把他心爱的无量大人胡同的宅屋卖掉,或云得款4万元,托人送给了孟,其实那时孟的生活优裕,无需梅照顾,梅非如此不可,只是求其心之所安也。
冯宅凶案是“枪匪绑票”呢?抑是由妒杀引起,当年就议论纷坛,莫衷一是, 60余年后,重谈旧事,其真相更难究明了。
(本文作者系《齐鲁晚报》编辑)
撕边一锣转自“济南市政协”网(http://jnzx.beelink.com.cn/default.htm )名人佚事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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