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为什么会喜欢京剧。其实一切空灵幽雅的东西我都喜欢。我喜欢姜夔的词喜欢余叔岩孟小冬的京戏喜欢刘宝全的大鼓,喜欢"冷香飞上诗句"的清空,喜欢"一轮明月照窗下"的淡远。余生也晚,无缘一睹大师们在红氍毹上的风采,只能从亘古传留的唱片里追寻先贤的吉光片羽。夜阑更深的时候,我总是插上耳机,听嘈嘈的杂音里传来那个报幕人低沉而熟稔的声音:"百代公司约请谭鑫培老板唱《卖马》。"一曲终了,浮躁的灵魂感到些许被安抚的快慰,当然也少不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落寞和自己终究未能免俗的悲哀。

今日的京剧始终透着一派无法掩饰的商业化的俗媚。有条件要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媚。所以很感激皮黄跟红豆给我们这帮遗老遗少腾出这么一块地方,用彼此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和钻针唱片里模糊的音响拼凑着那个歌舞升平的年代的支离的印象.

刘老说余派艺术就像中山公园里的金鱼,对生存条件十分挑剔,放什么草,喂什么食,什么时候换水,什么时候遮阴,都由专门的把式悉心伺候着。所以它终究只能是文人雅士的玩物。余孟二人衣食无忧自然可以苦心孤诣地精雕细琢,像杨宝森那样"董道而不豫,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又有几人?京剧式微已是不争的事实,我们让当今的名角尽洗铅华力追先古之遗风恐怕只能是一种苛求抑或是奢望了。

我听王珮瑜是五年前的事。一个小姑娘,很清秀的扮相,字正腔圆地唱《文昭关》。我当时上初中,只觉得很好听,并不知日后那桩关于所谓"十三一"的公案。在尚不知唱腔韵味为何物的懵懂少年时代,倒是她的声音在我耳鼓中拓下了最初的余派的印象。

齐如山先生说够得上名角须有六个条件,至今我却只记得扮相和嗓音两条了。王珮瑜的扮相够得上一个"秀"字。《坐宫》的六郎,眉心和眼睑略施红彩,跟金丝团龙红蟒相映,透着一股雍容娴静的气质。《乌盆记》的刘世昌是鬼魂,不能敷胭脂,头上罩着黑网子,很多人都显得面目惨白惨白的,她却于哀凄之中别饶一番素雅清逸的韵致。大抵这就叫"祖师爷赏饭吃"罢。

王珮瑜的嗓音条件很不错,清刚明澈,除却女老生无法避免的些微的雌音外,与余先生的盛年很有几分似处。她的衣齐辙很好。每当我和室友听她《捉放行路》"我自己做差"一句的"己"字时都总是要禁不住击节称叹的。她音乐的感觉很好。一次去梨园书店,老板放她的《法场换子》的反二黄给我听,觉得她不但嗓音高亮,气力充沛,抑扬顿挫也处理得很精到。一个小姑娘能做到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坛子里对她下的"冰雪聪明"的四字按语绝非谬奖。她的唱法也很规矩。今人唱"这时候我只得暂且忍耐在心下"的"得"字的转腔时总喜欢闪一板,她却永远照余叔岩的原唱连着唱下来。现在唱"放虎归山又把人抓"的收腔时习惯停一下,胡琴先响,徐徐引出最后那个拖腔,她则每次都一口气唱完。现在时兴唱慢板第一句时把尺寸扳下来,宁可把腔唱折了也要要下一个满堂好,她则始终都不瘟不火地以一棵菜的精神对待每一句腔,显得古拙得可爱。在这个高雅的京剧艺术都不免沾染俗靡浮华之气的时代,有这样不务花哨而以大方、简练独树一帜的演员,也足以令我这个因循守旧、不时发思古之幽情的老派戏迷倍感欣慰了。

恐怕所有理性的选择都令人无法接受。京剧赖以生存的土壤日渐凋萎,人们再也不愿在丝竹之中寻找放飞心灵的驿站。面对京剧舞罢歌阑的残景,我却无法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个事实。据说老谭死后,人们称听余叔岩为"吞土皮"。大抵是说没有烟土可抽时只好嚼土皮过瘾。时过境迁,余氏已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圭臬,而正如陈云君先生所说,这种艺术也在其最为绚烂之时连同其母体京剧--抑或按红豆的说法:"旧京剧"--一起走向了生命的终结。"满城争说叫天儿"的盛景已如过眼烟云,在某个云淡风轻的午后,当我等独自沉醉于十八张半的余韵时却只能无奈地忍受独怆然而涕下的凄清。我想,这大抵就是我为什么如此激赏王珮瑜的缘故吧。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去长安看京剧名段演唱会,开场即是王珮瑜的《击鼓骂曹》,十分钟不到她就下场了。我对身旁一女生说:"我一半票钱已经没了。"她对我莞尔一笑。其实我知道王珮瑜终归是个凡人,有人对她有着这样那样的意见,她的录音中也可以找出这样那样的败笔,但我却依旧宁愿一如既往地欣赏她。因为从她的声音中我总是能够享受片刻"吞土皮"的快感,在晦暝之中看到回光返照的些微的希望,在这个缺乏纯朴缺乏完美缺乏一切高雅率真的东西的时代找到精神的寄托。也许许多年后,我终于无法摆脱俗世的羁勒,而京剧也终于成为舞榭歌台之上的鲁殿灵光,回首望去,才发现王珮瑜余叔岩乃至京戏都不过是我远避尘嚣寄情风雅的日子里缥缈的梦臆。可是即便如此,那也将永远是我生命中流光溢彩的段落。

2000年11月7日下午 于京中陋室呵冻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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