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报驻京记者杨瑞春
张元的这些作为,使原来那个叛逆的、边缘的愤怒青年的形象渐
渐模糊了,他变成了一个大家不认识的人。
“在我的想象中,在欧洲,或者是美国,让我们的英雄江姐唱起 《红梅赞》是一件非常过瘾的事情,比紫禁城里的‘三高演唱会’或者歌剧《图兰朵》更浪漫。”
张元应该也是个很有档次的中产者了,特别是看他驾着那辆新得 耀眼的奥迪A4在大街小巷七拐八拐,熟练地在车流人流里穿梭的时候。
他将车停在一个剧场的后台入口处,出来,两手缩在袖子里,身 体稍稍前倾地往前迈步———好像不堪那一头卷曲怒发之重似地,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经过化妆室,路过舞台,走进剧场,然后走到了
阴森的“审讯室”里。
过了一会儿,红彤彤的“炉火”烧起来了,几把铁铲子、铁钎子 插在那里,一望可知,那是些残酷的刑具。又过了很长时间,江姐出现了,她穿着大红的毛衣,蓝色的旗袍,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脸正气———我们熟悉的形象。随之,形象鲜明的坏人也敞着军装出现了。
江姐唱:“正为了祖国解放红日照大地,愿将这满腔热血染山川 ……”。
张元坐在监视器前面,很专心地观察焦点、灯光和演员的化妆。 中间他笑嘻嘻地走过来,拿了一张报纸上登的剧照指给一个朋友:“怎么样,很‘high’吧?”剧照是典型的样板戏式的,江姐大义凛然,国民党特务丑陋猥琐。
“我们现在创作革命现代京剧,还是样板戏那一套经过千锤百炼 的、黑白分明的手法最好。”张元说。
张元拍革命京剧《江姐》,很多人无法理解。据说这部电影得到 了上面的很大的关注,张元也经常把工作的进展汇报给电影局的有关领导。
张元的另一部故事片《我爱你》最近也完成了后期,据说这是部 很好看的片子,张自称这是他做得最具商业色彩的片子。
张元的这些作为,使原来那个叛逆的、边缘的愤怒青年的形象渐 渐模糊了,他变成了一个大家不认识的人。他以前在拍《过年回家》的时候说:“我会越来越平和的。”看起来他在履行诺言,而且速度
和力度都超出大家想象。
在《过年回家》里,一个坐牢多年的女囚回到家中,终于被家庭 重新接纳。现在,也许张元越来越学会了如何做一个乖孩子。
记:大部分人对你拍革命京剧首先是表示不理解,你对这种反应 能够理解吗? 张:我有一些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听说这事都跑过来看,他们不
相信是我在拍这部片子。我很高兴,因为这是别人料想不到的。我觉 得做这件事情很有意思,虽然最早只是一个朋友很意外地带我去看了 这出戏,虽然过去我对京剧不是特别熟悉,但我也不是说拍就拍的,
而是做了很多的考虑,也做了大量的研究和准备工作。
记:不过你确实不是一个京剧的内行。
张:这个你要看怎样讲,我确实不是职业京剧工作者,但我对现 代京剧又很熟悉,而现在很多学京剧专业的人,会唱传统戏却不会唱 现代戏。
记:你认为你和他们在同一个起点上?
张:在某种程度上我比他们起点要高,因为我们这个年龄,小的 时候接触最多的就是八个样板戏。比我再大一些的人,甚至可以整本 整本地把它唱下来。这是非常深刻的记忆,而且是非常特别的记忆。
它有黑白分明的好人和坏人,它有革命浪漫主义的情怀———我们那 时候没有动画片,样板戏就是我们的动画片。
记:《江姐》和样板戏有什么关系吗?
张:《江姐》是一个新排的现代戏,相对于过去的样板戏来说,这个戏最大的突破就是,它选用了程派的青衣张火丁来演江姐。如果 在以前,这个英雄形象应该是特别气宇轩昂的,而程派有些委婉、悲切,就是那种“薄云遮月、雾锁荷塘”的感觉。这样的演绎实际上已
经赋予了她一些人性化的特征。我觉得,用这个电影向延安文艺座谈 会讲话六十周年献礼非常合适。
记:这样会不会引起一种猜测,就是张元变了?
张:我不喜欢任何人给我冠以某种标签,什么地下电影啊,什么 浮上水面,我对这些都很不在意。世界在“9·11”之后已经变了, 什么是主流的?什么是非主流的?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什么样
的地位?大家应该有很清楚的认识。德国、欧洲很多主流的艺术节, 在看到我排练《江姐》之后都发出邀请,让我到他们国家去演出,这 至少可以说明,这个戏有很世界化的语言。
记:这种受欢迎让我联想到一些美术家在90年代初玩的“政治波普”,就是利用毛泽东时代的一些革命文艺符号。
张:这是很正常的。我觉得《江姐》里面有很多我很赞成的东西。 我热爱共产党,我是个坚定的社会主义者,平等和自由是我终生奋斗 的目标。
记:你说的是你?
张:对,是我。江姐十个手指被扎上竹签,那时她还不到30岁,信念没有丝毫的改变,这种精神是我敬佩的,像彭松涛也是,他即将 绑赴刑场,头颅将被悬挂在城楼上,可是他却对警察局长唱道:怕死
不做共产党员。我认为,这个革命戏不仅有文化意义,而且有现实意 义。我希望它成为一个事件,让大家来关心革命的概念,关心京剧, 关心革命现代戏,让更年轻的人知道,他们的父辈受到的是什么文化的影响。
记:你前面的形象和现在的形象有些矛盾。
张:我的电影非常……我认为我的电影是一致的。
记:这种一致体现在什么地方?
张:今后如果我的身体很好,我还要拍10部、20部电影,我可能 还有机会做很多思考。我今天还不愿把这个一致的秘密解读出来,能不能把这个秘密留着?(笑)
记:你的朋友后来都理解你了吗?还是只把它作为一件很好玩的 事?
张:我觉得他们是理解的。我自己也觉得这个事情很好玩,不仅好玩,还让我兴奋,让我感动。当锣鼓在我的耳边响起,当英雄出现 在灯光下,当我的摄影机推在她的脸上的时候,我真的被打动了。她激发起我的一种浪漫主义情怀,我觉得我和她之间有一种共鸣。
记:很多人最初可能以为你会做某种程度的处理,比如说,做一些解构,但看来你不是这样。
张:对我来说,那些小伎俩特别无聊,我当然愿意正面表达,解构它干嘛?它本身就已经很解构了。你如果想问我会不会对这个剧进 行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观念性的处理,那么我说,我需要的加工就是
让革命气概、光辉形象更加绚丽,更靠近我心中的理想。
记:你拍革命京剧可能会引起猜测:这究竟是一个艺术的选择还 是一个政治的选择?
张:这是一个艺术的选择,可是,你说,政治又能和艺术和生活 分得开吗?如果一个人的政治观点是非常资产阶级的,非人性的,光 用艺术就能解决创作问题吗?
记:我的意思是,这个做法是不是功利、实用的一种选择?比如 说,为了让你看起来“又红又专”?
张:我不太在意别人说什么,实际上我这么多年始终是坚持一些 信念的,爱祖国不变,爱社会主义也不变。在即将押赴刑场的时候, 沈养斋告诉江姐,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江姐回答,如果我的生命有一千次,或者一万次,我都会毫无保留地献给党。这个唱段起来的时候,
我看到很多年轻人,我的同事,都被打动了。我热爱他们的表演。
记:有人在网上说你在做“革命秀”,你怎么看?
张:我觉得不能这么说,这是向党献礼的作品,怎么能说是“革命秀”呢?……我觉得你现在的采访已经有些不严肃了,对我们的信 念有些曲解……(有些生气了)
记:(抱歉地)可能是我对你并不算很了解。我以为你是个平常 很嘻嘻哈哈的人。
张:一个导演,一个艺术工作者平常难道需要那么严肃吗?
记:所以啊,我有些误解,不过现在我认为你比我想象的要严肃得多(两人都笑)。
张:其实我也做过很多严肃的事情,比如说,我曾经作为亚洲惟一的代表,参加日内瓦公约签约50周年的签名活动,全世界一共10个代表,包括安南在内,我还做了非常严肃的发言,非常政治化,强调人类平等,关心妇女儿童。除了这个,我还参加了很多严肃的社会活动。还有,像有人说的,塑造了一个警察“高大全”形象的《过年回家》,也曾经得过联合国的和平文化奖,这也是联合国惟一一次给一个导演颁发这个奖。
记:有个说法,你拍电影的时候会睡着?
张:有时候会,有时候机器正在转着我就睡着了,你说你真困了不睡能行吗?
记:拍江姐的时候你睡着了吗?
张:我一秒钟也没有,打盹都没有,整个剧组没打过盹的就是我。
记:在一个已经被创作过无数次的题材面前,你会不会感到不自由?
张:特别自由,我按照我的方向、我的设计一步步推进这出戏。
记:比较起“无中生有”,一点点做出来的电影,这样的戏应当相对容易一些吧。
张:不不,我甚至觉得这部戏难度更大,它更需要不断进行细节处理,需要我去思考戏曲和人物本身。
记:有没有和京剧演员之间发生什么碰撞?
张:有,你知道,京剧是非常程式化的,举手投足都有规定,每个鼓点走到哪、走几步都是不能错的,而我们拍电影有轨道,有灯光,有自己的焦点,所以这部戏就要求我们的摄影、美术、灯光要符合他们表演的要求,而不是去约束他们。
记:在做这部戏之前,你有没有研究很多的戏曲电影?
张:我把所有的革命京剧基本上又重新看了一遍。
记:那我们看到的《江姐》是不是会让人觉得很像以前的样板戏 电影?
张:会有惊人的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毕竟这不是样板戏,我也不想树什么样板。
记:你已经接受德国世界艺术节的约请,和中国京剧院合作,在 6月下旬赴德国演出《江姐》,这个舞台作品和电影会有什么联系?
张:联系不过是同一个主题,我会做得非常舞台化。在我的想象中,在欧洲,或者是美国,让我们的英雄江姐唱起《红梅赞》是一件 非常过瘾的事情,比紫禁城里的“三高演唱会”或者歌剧《图兰朵》
更浪漫。
记:你会不会借鉴张艺谋做《图兰朵》的方式去做《江姐》?
张:我不会加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讨好观众,它应该是一个特 别朴素而好看的戏。 记:你有没有做舞台剧的经验?
张:我曾经将《东宫西宫》做成话剧,在八九个国家演出,其中包括英国的爱丁堡艺术节、法国的秋天艺术节、巴西的圣保罗艺术节 等等。那也是一个朋友,布鲁塞尔艺术节的主席建议我做的。
记:看来你不喜欢蓄谋已久地做事。
张:也不是,不过蓄谋已久的东西往往比较“拧巴”。我的确蓄谋已久做几个大作品,不过还不够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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