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山的“挑山女人”

很欣慰，没有错过沪剧《挑山女人》。早听说这是一部感人的作品，直到剧场出来，这份“感动”还久久弥漫在心头。这些天看了许多戏曲舞台作品，但《挑山女人》给人的震撼，值得我们向她致敬！不仅仅是对于剧中人物“王美英”，更是对沪剧这一地方戏、对宝山这一区级剧团、对华雯这一“宝”一样的地方戏曲人才。

戏的情节很简单，齐云山脚，王美英不幸丧夫，留下“三幼一老”，婆婆为阻儿媳再嫁，弃孙独居；万般无奈，美英十七载“挑山”养儿；期间得遇挑山汉子成子强倾心相助，互生情愫；为子女，美英“绝情”独身，养出一对双胞大学生。苦尽甘来之际，却闻子强火场舍身。“挑山女人”一生艰辛，却大爱恸切天下。

情节虽然简单，却蕴含一个深深的“情”字。王美英十七载独身“挑山”，“为爱弃爱”、养儿成人，对失明大儿、双生小儿的浓浓“母子情”；虽是阴阳相隔，却谨记誓言，养儿成材，终致“山窝飞凤凰”，王美英对己逝丈夫的“夫妻情”；十载“挑山”风雨同舟，默默相助，不求回报；十七载痴恋苦等，却魂断火场，遗恨人间，成子强对王美英的“恋人情”；其余诸如大郎三兄妹之间的“兄妹情”、张婆暗中照顾孙儿的“祖孙情”、 挑工邻里日久生“敬”，在弟郎兄妹双双考入重点大学时，表现出来的“邻里情”，都使得全剧洋溢着一重浓浓的温情。

当然，剧中对“情”的刻画并不脸谱，伴随着“情”字而生的诸多情节，更加生活地让我们坚信这份“情”的真实和厚重。王美英独身养儿，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无性情的表面人物，她也是有血有肉之人，十年风雨挑山，互相扶持、日久生情自是必然，碍于世俗，未能捅破窗纸；直至双方把话挑明、意欲两情相守之时，却因子女阻扰，而含泪“为爱弃爱”，成全子女不懂事的“困扰”、却放逐了自己内心的情感。

成子强十年山路、十年相助，一片真情让人动容。虽因对方子女相阻，未能彼此相守，却无怨无悔、痴心苦等，火数海后的“扁担”更见真情几许；

幺妹爱母亲、疼母亲，其中有除夕夜与母一起“挑山”送货之描写，但在奶奶“有意”的言语之下，不想母亲再嫁、从而跟踪母亲、阻挠母亲，致使母亲“为爱弃爱”、独身十七年；这中间虽是年少不经事，但这份“破坏”感让人纠结；而长大成人、考入大学之后，为弥补母亲，访子强却闻噩耗。这期间的“疼爱”与“破坏”，有理有据，有血有肉，也正因为这份不“完美”，更见人物的“可信性”和鲜明的个性；

张婆心痛儿子壮年殒命，担心美英入城工作横生变故，故意“绝情”离去、以三个幼儿为“绳”绑住美英，该人物自有其“不可爱”之处，但最后从美英的唱词中，我们看到“不明人雨中送伞弟郎与幺妹”、“常见晾杆上旧衫新缝痕”、“校门口殷殷顾盼与张望”等等的细节描述，于“丑”中见“性情”、见“亲情”！最后，三孙儿出息成人，而美英却因自己的阻挠、子强的魂归，“天人相隔”、遗撼终生。此刻张婆痛心的“谢罪”、痛心的“相跪”，挽回了之前“狠心”个性的遗撼。她亦是不得己，她有“狠心绝情”之处，但她也有亲情良心，“不可爱”的外表之下，仍然有细小的闪亮之处。虽然只有两场戏，但张婆的人物感很鲜明、很生动！

而同样，王美英最后的自白，“该怨的，也怨过了；该恨的，也恨过了。你也老了，如今我也老了，让怨恨也老去了吧”！多少的见人物个性！她的坚韧、她的耐劳、她的坚守、她的母爱，仿佛都是崇高、完美的，但做为一个真实、平凡、生活的女性，她不可能没有怨、没有恨，于是这份白口中出来的“怨和恨”，更为王美英增添了人物的真实感和生活感！

“大爱”中的“生活化”、因“亲情”而生“正面与反面”的“爱”、“不可爱”的人物却折射出内心传统而平凡的“亲情”。。。。。如此种种，使得《挑山女人》这一舞台上的戏剧，如同我们身边发生的故事，亲切而真实、质朴而生活！可以说，《挑山女人》是一部难得的演员与剧本“水乳交融”的好作品，剧本闪光了演员、演员提升了剧本！

做为戏剧，《挑山女人》除做足“情”字文章，还在一系列小道具上下足了功夫，“以物喻情”、“以物喻志”，让人拍掌。

一根普通、平实的扁担，在剧中不但是“挑山”的实物道具，更是母亲王美英十七年来籍此养家、扶儿的载体。“挑山女人”，用来“挑”的扁担，在剧中是一件相当点题的道具。在王美英放逐自己的感情，婉拒成子强爱意之时，此扁担又成了两人之间的信物。虽不能长相厮守，虽一句“祝福”违心拒绝，但王美英却将自己生活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用来挑山、用来养家糊口的扁担，赠予了“情人”。 “以物喻志”，此时的扁担和王美英的心又有何区别？我看到的是，虽然王美英因故婉拒，但她的心却如同这扁担一般，给予了成子强；成子强离开齐云山、苦等七年之后，幺妹有心弥补、成全两人，却闻子强命丧火海，遗物唯有这刻有七个“等”字的旧扁担。一年一个等、七年七个等，这小小的扁担、普通的扁担，承载了成子强无尽的爱意。当幺妹追悔前情，“七年七个等”一出口，“扁担”在台上就象是一颗“催泪弹”，让现场的观众瞬间泪腺发育、泪如泉涌。在别的剧中，扁担也许只是一件实物道具，但在《挑山女人》一戏中，“扁担”的创意、扁担的寓意，却可谓“巧之又巧”，不但寓意了女主人公的“坚韧、坚实、坚守”，更从扁担中传达出不同的情义、不同的爱意！用一个字来表述，“绝”！

另一道具为大郎的“绳结”。大郎自小失明，自知为家庭、为母亲之累赘，却无能为力，但母亲挑山之苦、挑山之险却时时记挂心头，母亲挑山一次他即用挑山绳打一结，如此十七年下来，打满九斤九百结，这份牵挂、这份儿女之情，让人动容。尤其是剧中一道“绳结景”吊下之时，台上的“温情”、“抒情”相结合，文艺作品特有的表现手法和现代戏特有的真情实感，被导演处理得交相生辉。从现实生活中改编而来的作品，大郎做为一个双目失明的角色，在剧本和舞台上很难给予亮点，此一番关于“绳结”的设置，不但突显了大郎“疼母、爱母”的个性、也给全剧增添了一个动情点。“以物喻情”的手法，不但做活了“绳结”这一小道具、更做亮了剧中“情”之文章；

还有一样催情的道具便是“红烧肉”，十年除夕、十碗红烧肉，舞台上的十年一晃即过，但从这十碗红烧肉中，我们却看到了成子强对王美英的爱意，十年如一日。这也给后面七年扁担上的“七个等”做了一层铺垫，更显爱意之深、也更见人物用情之切。同时，通过红烧肉展开的故事，诸如王美英和幺妹、弟郎之间对红烧肉送与奶奶的意见分歧，也促进了王美英这一人物的个性体现。张婆“绝情”愧对美英母子四人，美英虽有怨、有恨，但顾忌夫妻之情、体谅婆媳之情，还是“有福共享”，虽只是一碗红烧肉，但其中透露出的人情味、透露出的孝道，不得不让人对导演的构思叹为观止。

可以说，《挑山女人》这个戏，不但情节、演员身上都是戏，连小道具同样都是戏味十足，为全剧的“情感”高潮起了很大的作用。

再来说说宝山沪剧团的演员。主人公王美英的扮演者华雯是第四届“梅花奖”获得者，表演功力自不言而明。沪剧和甬剧一样同属滩簧，表演上基本以平易、朴实为特征，加上《挑山女人》又是现代戏，因而华雯更多时候给观众的感觉象是话剧演员、影视演员。说她象话剧演员，是因为她的白口功夫相当了得，感染力极强，有着一般地方滩簧演员少有的大气和自如。剧中有一段难度极大的白口，在幺妹以不想读书为借口，阻挠母亲再嫁的矛盾冲突中，一束追光下的华雯为我们演绎了“类话剧手法”的人物塑造。她的情绪起伏、情感爆发为我们细致地上了一堂“以情感人”的戏曲表演课。我很想不进入她的角色，去体验其中过瘾的表演手法，却不由自主地被她带入人物，随她同悲同痛。说她象话剧演员，还有一点在于她的“哭声”，她的“哭声”应该可以成为戏曲教学中的范本。送走子女求学，回家见到子强留下的遗物，王美英抱着扁担有一阵经典的哭声，那份压抑、愧疚、痛楚、自怜的情绪，声声入耳、丝丝入心。十七年的含辛茹苦，子女成人成才，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先夫、对得起婆母、对得起子女，而内心可以解脱之时却是与深爱之人的永别之时。如此深爱、如此痴恋她的成子强，却是她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连报答、抱歉的机会都没有。送走子女，她老了、她累了，终于有可能和心爱之人聚首共度余生，却不料天人两隔，那种纠结的心态，都融在了一阵嘶心裂肺的哭声中。那一刻，台上的华雯就如同一颗“催泪弹”！

说她象影视演员，在于她面部的多重表情。 蒙董老师的厚爱，给我留了靠前的位置，以至于演员的表演、乃至表情都一清二楚。估计华雯将台下的观众都当成了摄像机镜头，那份细腻、那份传神，在地方小剧种演员身上很少看到。

对沪剧接触不多，所以不是很懂她们的流派唱腔，但诸多戏曲应该都是一样，唱腔是为演员的人物、情感服务的。华雯的唱腔不象小时听到的如“燕燕做媒”这般传统味浓郁的唱腔，感觉她的声音中更多时代感，音色质感、演唱流畅、情感丰富、咬字清晰，更适合现代戏的表现和演绎。尤其是最后有一长段唱腔，不知是否“赋子”，有点类似我们甬剧《半把剪刀》中的“法场辩仇”和《天要落雨娘要嫁》中的“读祝词”。清板、节奏快慢自如、情感起伏到位，又兼句句清、字字明，一段唱真可谓“大珠小珠落玉盘”，真正过瘾！宝山有华雯这样的演员是宝山的幸事，而沪剧有华雯的这样的演员更是沪剧的幸事，而戏迷观众有华雯这样的演员又何尝不是戏迷的幸事呢！86年的“梅花奖”！那一刻我在想，这才是真正称得上“梅花”的演员。《挑山女人》若参评“二度梅”，应该没有悬念吧，当然人心公正的话！

其他诸如张婆、成子强、大郎、幺妹等演员，也都可圈可点。唱腔、情感很为人物添彩！有此班底，宝山的实力似不在上海沪剧院之下！而相比《挑山女人》剧目的整体水平，似乎上海沪剧院近年也少有可媲美之作！一个区级剧团的地位，因《挑山女人》而愈发尊严！

意外地发现《挑山女人》的编剧是李莉，上海越剧院的现任院长。除了《成败萧何》，看来《挑山女人》也实为李莉的得意作品！只是上海越剧院已经太久没出好戏了！看完戏一直在想，若当初《挑山女人》由上越一团来创作，不知效果会如何？一直有人对越剧男女合演有微议，但这类净化灵魂的现代作品、反映现代底层民生的现实主义作品，也只有男女合演才更合适。越剧舞台已经越走越狭窄，而现实主义的题材、草根民生的题材，却因为时代的关系，有着广泛的素材，也因为关系“民生”，所以此类作品更能激起普通观众的共鸣。女子越剧表现戏曲的“唯美、诗意”自是长项，而越剧男女合演完全可以着根于现代题材进行创作。《挑山女人》就是一个明证！并不是男女合演不合适越剧，而是男女合演没有找到一个更合适创作的题材土壤，相信不管是传统戏还是现代戏，只要能触动人的心灵、震撼人的灵魂，一样是好作品！《挑山女人》不仅仅是一个剧目，其丰厚的人生底蕴和肃然起敬的传奇精神，可以给更多的剧种、剧团、观众以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