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之上,精彩绝伦、感人肺腑的佳作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但大都看得出其背后执笔之人的呕心沥血、精工细作。偏这河北梆子版的《牙痕记》却是举重若轻,看起来轻巧简单,仿若信笔戏墨,所藏精致工整让人几乎不可察觉。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便指这样的作品吧。没有淮剧版的人物众多奇巧坎坷,冗繁去尽,增删后台上角色虽少,却个个神气活现、个个出彩。戏份在各角色间比较平衡,布局谋篇甚至有种和乎传统美学的对称性,但又毫无牵强,十分自然。
从头到尾,唱念做打无不是原汁原味的河北梆子,没有文绉绉却念起来拌嘴的台词,更没有华丽丽却听起来不像戏的唱段。只从对白上,依稀能捕捉到一些当代的气韵(我指的是语言整体风格,而非那些插科打诨的时尚词汇)。以致我听罢戏后竟不敢确定这究竟是被重新包装的河北梆子骨子老戏,还是“做旧如旧”的新作品。待向王英会老师求证,才知确是由淮剧移植而来。于是不仅升出种由衷的庆幸:这样的作品,竟能出自今人手笔,足见真正的戏曲还有自我繁殖的能力,未臻灭绝!
《牙痕记》主演彭艳琴老师的声音不属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辉煌类型,但却有种教人说不出的舒服,这舒服不仅仅源于“细腻、委婉”等等属于技艺的东西,更源于她满足着人们心底对美好的渴求。其实不单只唱,彭老师的举手抬足、一颦一笑,都是那么与众不同,——因为她的这份“美好”!
曾经,我以为这属于女子的最极致的美好只能在那些通过艺术升华而达到比女人更女人的乾旦身上才能看到。这无关于表演功力,而关乎人性。都说如今阴盛阳衰,其实是阴阳俱衰,阴不阴,阳不阳——因为人性中的至善至美缺失,乾之刚正坤之贞慈几近可遇不可求。生活中已经几乎没有了真正的女子,台上又怎能凭空而来女子的美好呢?出乎意料的是,河北梆子的舞台上,却呈现出了这已近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美好!
彭老师演绎的姜玉凤温柔、良善,尽管已非青春年少,但让人看了就不禁想起诗经的那句“窈窕淑女”,若水一般净透纯柔,也若水一般博大宽厚、善利万物。
看她的戏,我几乎找到了多年前初见何朝宗所制瓷观音的感觉,当年我的记录是:第一眼看到何朝宗的观音像,就如同被重锤击在心上,惊喜、钦慕、叹佩……中了魔般,好久好久竟都不能移动。抛却宗教概念,这是我见过的最美最美的女性,集我向往之所有女性优点于一身:温雅、宁和、娴曼、慈善、智慧、端丽、淡定、自在,凡人纵修千年也难达到的无上境界,竟就凝于这一尊瓷像上了!我围着她反复端详,隐隐竟感觉到终与心底之最切期盼相遇的亲切。如果不是人潮汹涌,真愿意一直在她身边守下去,能守多久就守多久。
彭老师的身段也如她的唱一般,因为不用其极,故更显深不可测。特别喜欢她的水袖,按理这戏里那么多心神激荡的情节,换作其他剧种的某些旦角,恐怕早就把水袖不停地从头狂舞到尾了。唯独她,不仅没有多余的卖弄,更连那水袖流动的韵律也没有一秒脱离人物的性格,仿若那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那么柔,如流云一般,染着她的端宁气质;同时又那么有力量,没有张扬翻飞的强烈,却通着那波涛暗涌而又克制不逾矩的心澜。
我没和台下的彭老师接触过,但以戏观人,要么是个世间最明善的好人,谪入凡尘的仙子;要么就是演技强到可怕,真正能超越自身灵魂幻化角色,唯“The Phantom Of The Opera”可以形容!
王英会老师的宋王戏份不多,但他一出现在舞台上,观众席的热情就立刻升高了许多。他的宋王特别“有戏”,好玩儿、可爱,此等帝王真的只有戏里才有。
有时我常想,现在很多戏明明反复推敲编排,却为什么总觉得不过瘾?演员明明演得合情合理,为什么反而总好像和观众隔了一层?其实就是编导也好、演员也好,想不明白“真”与“假”间的分寸要如何拿捏。戏之所以是戏,恰因为它的不被真实束缚的夸张,因为那夸张迎合着观众心底对善与恶的绝对预期——哪怕这预期只是预期。而且就因为这不可实现才正给了戏存在的价值,给了戏最叫人过瘾的魅力。一旦“真又不敢真,假又放不开”,那才是有戏不如无戏了。
所以,王老师的宋王虽然看起来好像没有人们想象中九五至尊该有的天威难测、深藏不露,但就是非常让人喜欢。
有趣的是,他的宋王虽然只展示了金殿断案这一个生活片段,你却可以透过他被林、陈两家夺子过程中的亲情触动,而窥见他的心底情感。帝王之家,原就难享天伦,朝堂之上更只见争权逐势你死我活,何来这为骨肉亲情而成的波澜迭起?以致他在震触中不自觉的放弃了帝王权术,像个普通人般去随之而惊,随之而怜,随之而怒,随之而悲……
当他折扇遮面、偷偷拭泪,我顿时心中一动:他在想自己的身世么?为什么这版河北梆子的《牙痕记》偏设在宋朝?他会是那自幼便被迫离了生母的宋仁宗么……想着想着,自己不禁哑然失笑:看戏就好,哪来这么丰富的想象!谁料在结局处,宋王竟真的吐露心声:“他们让我想到自己的母亲。”原来,这“或许他想到自己生母”的念头,就是王老师要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王老师的戏不同凡响处之一,就是他赋予人物的人情味儿。记得几个月前看《定都》,有一处是他饰演的燕王起兵后,忽有人报知朝廷兵马围困北平,只有他的妻子徐氏携一城老弱坚守。彼时燕王沉吟了下,方说:无妨,徐氏将门之后自能守住北平。我对他那电光火石之间的沉吟一直记忆犹新,因为当时我是为了这沉吟而暗暗称奇的:燕王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么?何来这片刻的踌躇?后来看了另一位演员也演这段,倒是如我预期的“微微一笑,胜负在心”的样子,我反而生出“状诸葛之智而近妖”之感。回头再体味王老师的演绎:那才是个真性情的人的演法啊!他的朱棣,纵便是翻云覆雨、问鼎逐鹿的王者,却更是与妻子情深似海的有情人。情到深处,哪怕绝对知晓对方的能力,哪怕早料到会有惊无险,心底的牵念却是不由自主的。王老师的表演更是浑然若纯出于心,也只展现在那几乎眨个眼就会错过的瞬间。
——这样在真与假间游刃有余、挥洒自然,却每每恰到好处的天才,真也只有天生就是为戏而生才能解释吧!
这次《牙痕记》上演的时间正直连日酷暑,晴空烈日晒得人无处可逃,天气预报更一早通告说干旱还将持续。哪想到,看罢戏走出剧场,竟突然风起云涌,苦盼多日的甘露当空洒下。想想这通篇明善的戏文,想想全场观众为剧中仁孝所释的悲喜,莫非这就是感天动地么!
记得南怀瑾先生讲过他年轻时为某地祈雨,不诵经不施咒,就只讲《中庸》,直讲得当地久旱逢甘霖。南师说这没什么,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心好一点,人心即天心,可以感动天”。这实在不是什么迷信。乐之初,即是为调和众心以应天道;所谓大巫,亦于载歌载舞间贯通天人。天地人心心相印之际,自会天从人愿。上则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下则移风易俗、气血咸宁。
雨下了一路,到家时竟是丽日中飘洒着细雨,便如《牙痕记》的故事,泪而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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