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父亲下放、我插队的北路小镇,还有一个下放的文化人,姓陈,县剧团的编剧。他在村里没待几天,从没参加劳动,据说是婆姨生娃了。一天陈叔来信说,北路梆子剧团排样板戏,扩大乐队,晨光不是会拉提琴嘛,可来报考。1971年开春的一天,我和村里一小伙子结伴去县城,他是探亲办事。那时的县城虽是地区行署所在地,却破旧古老。一座城门,窄窄的街道,两边挤挤挨挨的店铺。同来的小伙惊得目瞪口呆,说是到大城市了。大清早,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在十字路口分手,他去寻他的亲戚,我去找北路梆子。
陈叔带我走进大院。青砖瓦房,整齐排开。窗前杨柳,已经抽绿,大院里面还有深深的后院。看格式,像是旧时有钱人家大宅改建的。办公室见过几个领导,一个大高个儿中年汉子,说是作曲兼乐队指挥给我一把小提琴,我拉了一段《新疆之春》,他摆手示意停,问我多大了。我说21了。出得门来,陈叔说,你就留下吧,好好干。那指挥带我穿过一个房屋中间的廊道,再穿过宽大的院落,走进一间大房子。房间里坐着很多抓带乐器的人,全是男的,个个面前一个谱架。浏览一下,除笛子、二胡、板胡、三弦、琵琶等民乐外,还有大提琴、小提琴,小号、长号、单簧管(黑管)双簧管、巴松、长笛,好家伙,中西合璧,应有尽有。指挥对其中一个拿笛子的耳语几句。后来知道他就是乐队队长。他带我走进隔壁一个小一点的房间,指着一堆琴盒子说你自己挑吧。顺便拿了一个谱架,递给我。我兴奋不已,挑了一个琴面虎纹明显的(提琴面板虎纹越明显越好)。回到排演厅,他让我在三个小提琴手旁边坐下。昨天还在阳方口破炕上过夜,大前天还在牧塔山沟里喂牛,现在,我却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感觉就像做梦。
我从此开始了我的“音乐生涯”或者叫“演艺生涯”。当时排的是样板戏《红灯记》,发下小提琴分谱,油印的,厚厚一本,还是五线谱。与我同屋住着一个中年小提琴,还有一个大提琴,农村来的小伙子。我发现,他们的谱子都是简谱,有些奇怪。他们说,这谱子经常修改,五线谱极其不方便,干脆简谱了。后来我也改用简谱了。
北路梆子腔调高亢,婉转,铿锵有力,主伴奏乐器是板胡,相当于京剧里的京胡。拖腔很长,“嗨”起来没完,据说最多的有七十三“嗨”。开始不习惯,每天耳濡目染,渐渐习惯,便觉得不那么难听了,尤其管弦乐一演奏,雄浑悲壮,别有风味。有厚实的管弦乐托着,那板胡像一只云雀,一会儿在云端跳跃,一会儿落入深谷盘旋。哀怨,抗争,顽强,缠绵,与山里的酸曲子有几分相像。也许只有晋西北黄土高原才会产生这样的旋律。如今只记得其中一段《爹爹留下无价宝》,铁梅唱的,第一句“爹~爹~留下……嗨嗨嗨嗨……嗨嗨嗨……”就从忻县“嗨”到北京去了。
每天早起,排演厅前的院子里各种器乐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在练功。我也在一个角落拉练习曲。8点早饭,9点排练,中午12点吃饭,下午2点与演员合排。某一天整本戏连起来排,称之为“响排”。“响排”除了演员没化妆没穿演出服,跟正式演出一样,最后是彩排,演员化妆,带灯光布景,等于正式演出,在剧场大舞台,那就有领导来看了,名曰“审查”。通过之后,就售票演出了。逢演出有个好处,演出结束有夜宵,通常是两个烧饼一碗丸子汤。
乐队里有两个北京知青,一个就是那个跟我打招呼的年轻小提琴手,叫王谦,小鼻子小眼薄唇;另一个是吹长笛的钱铮,相貌堂堂,鼻直口方,眼睛深邃。不知是不是知青间的天然缘分,我们很快就无话不谈,成了好朋友。经常一起演奏一些外国曲子,自娱自乐。业余时间,我们几个经常一起出去找当地其他北京知青,主要是女知青。
距离县城七八里,有一个豆罗村,我爸的朋友、省党校图书馆的满叔下放在那里。星期天,我买了一包点心,步行七八里来到豆罗村。那是个相当不错的农家小院。院里一老槐树,树下一石桌,满叔坐树下泡茶。后来有一天他进城办事,专程来参观了北路梆子。还有一个人不可不提,姓什么忘记了,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省歌舞团下放来的。一天他听到我拉《新春乐》,明确指出我弓法有问题。经他指点,果然效果显著。后来我随时向他请教,受益匪浅。
大约是1971年五六月份的一天,剧团领导找我谈话,要我交代自己的问题。原来,我入职北路梆子办手续填履历表时,有一栏“在文化大革命中是否犯过错误”,我填过“1970年因思想问题曾被学校办学习班”。接下来全团开会,要我检查交代。不过没什么火药味,不打不骂,很讲政策,也没限制人身自由。剧团内部批判一段时间,全县文化系统召开了一次大会,专门让我在会上做检查。那是我们演出的剧院礼堂,满满当当,比看戏的还多。几个月后,团里的批判戛然而止。一切恢复正常,每天练功、排练、演出、夜宵……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后来又排了《沙家浜》,和《红灯记》轮流演出。城里各单位差不多没人看了,就外出巡演。两辆大卡车装道具布景,一辆大轿车装人,几个县几乎跑遍了,在农村演出最受欢迎。
一次在某公社,圩场中央一个古旧戏台,我们乐队人太多,安排在台下,周围摆一圈小学生课桌,与观众隔开。圩场上黑压压挤满人,孩子们挤在课桌前,眼睁睁看着乐队。他们背后是拥挤的大人,有的孩子被挤得龇牙咧嘴。有的观众为看得更真切,就站起来,便挡住后面的人,于是像传染病,后面的人也都站起来。民兵背着步枪,维持秩序,挥舞着帽子毫不客气地抽打站起来的人,大叫“坐哈!坐哈!”还有一次,演出当中下起雨来,舞台上有屋顶,演员淋不着,台下民兵为我们乐队撑起一大帆布篷避雨。
我们更喜欢到部队慰问演出。一次,汽车走在光溜溜的柏油路上,两边却是高耸的山崖。这么好的公路在当时山区是很少见的,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太原卫星发射基地”,在岢岚的大山里。我们住在招待所,干净明亮,和农村窑洞相比,真是天壤之别。服务员是年轻漂亮的女兵,和蔼可亲。也许是出于保密,根本没让我们离开生活区,也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单位。演出在一个非常正规的大礼堂,还有乐池。礼堂坐满军人。除了演出前各班排互相拉歌以外,整场演出听不到一点噪杂吵闹。连鼓掌都齐刷刷的。
演出后的夜宵更是鸡鸭鱼肉样样俱全,竟还有海参鱿鱼,还有啤酒红酒白酒!这在那个年月,简直不可思议。一个中年军官首先讲话,带点南方口音:其实吧,我们这里的干部战士大多数是外地人,也听不懂什么北路梆子,不过吧,感谢同志们的辛勤表演。来,干杯!
除了下乡,还到厂矿巡回演出,比如太钢、晋机等。那天在晋机的演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晚上才正式演出,中午厂方宴会招待。吃到半截儿,工人们闻风而来,挤满了大饭厅。工人们大喊“我们要见小电灯”。
“小电灯”何许人也?北路梆子剧团一个老演员,大号贾桂林,女的,著名北路梆子表演艺术家。戏曲世家,到她也不知第几代了,解放前就名震晋西北。因嗓音嘹亮,人送外号“小电灯”。工人们呼声越来越强烈,后来就变成整齐有力的节奏:笑蝶灯!笑蝶灯!其实贾桂林一直在场,跟一桌演员吃饭。听到工人们的呼声,早已是热泪盈眶。也许是头回听到自己的名字没和“打倒”连在一起……
乐队的板胡、板鼓、锣鼓镲已经坐在她旁边,在她示意下,一阵“急急风”戚哩吭楞响起来。尽管唱的不是戏词,但仍能展示“小电灯”那嘹亮的高腔,工人们听得如醉如痴。唱的啥,我完全听不懂,只有一句至今难忘:一小撮……嗨嗨嗨嗨嗨嗨嗨……
接近年底,剧团以试用期满、政审不合格为由,把我解聘了。1971年初冬,我冒着晋西北的寒风,回到了牧塔。一进家门,爸爸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连戏班子也不要你了?
回到南方多年,偶尔听到山西口音,反倒亲切,犹如见到老乡。
后来,出差到福建某地。黄昏,下着小雨,火车站喇叭里竟然传出一段北路梆子。奇怪,我一个福建人,听到黄土高原的曲调,竟有一丝淡淡的乡愁……
(作者遗作《记忆的碎片》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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